第106章 萬劍齊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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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山另一麵的劍塚旁,衛嘉玉站在坑邊,看著坑底這成千上百把或新或舊的殘劍,已是站了許久。
從清早開始他便來了此處,默默繞了劍塚一圈,終於在西邊的一棵大樹旁停下了腳步,隨即取來一根繩子,將一頭綁在樹上,另一頭係在腰間,順著繩索緩緩下了劍塚。
劍塚坑底距離地麵約莫兩丈高,在上麵時還不覺得,到了坑底,隻見頭頂樹蔭遮天蔽日,光線越發昏暗,四周萬劍齊喑,風聲到此也漸漸安靜。走在半人高的劍林中,隻感到周身一股陰寒蕭瑟之意。
衛嘉玉繞過那些如荊棘一般的劍林,如同繞過一座座墳墓。有些劍在終日的風吹雨打中早已腐朽不堪,隻輕輕一碰,便化為齏粉融入黃土;有些劍卻冷鋒猶在,稍不留神,便會割破衣袍。
衛嘉玉最終在西麵一處難得能曬得到太陽的角落裏,找到了他要找的那把劍。
“劍寬一寸八分,長三尺,刃薄而質輕,重六斤四兩。此劍名叫詢意,世間隻此一把。”
詢意劍孤零零地插在這一處空地上,像是叫什麽人無意間遺落在此,清晨的陽光透過頭頂的葉片,漏出一縷照在劍上,落下滿身銀輝,將此處都映襯得比別處明亮了些。此處滿地斷劍,若是不仔細看,極難引起眾人的注意。何況便是有人注意到這處,隻怕也不會想到那把曾攪起江湖腥風血雨的詢意劍,竟會出現在這樣一個劍塚之中。
衛嘉玉來此卻並不是為了詢意,他從附近找來一柄短刀,將詢意附近的泥土挖開。他挖得十分小心,像是生怕驚擾了什麽,這樣挖了許久,終於感覺刀刃挖到了一個硬物。
他放下刀後伸手刨開土,從底下挖出了一個木盒子。盒子不大不小,裏頭剛好放得下一個瓷瓶和一本佛經。
這佛經自然是封鳴潛入無妄寺,從雪月的遺物中取走的那一本,至於這瓷瓶……
紀瑛在唯州無親無故,紅袖班所有人都遭了毒手。南宮易文他們回唯州卻沒有找到她的遺體,想來是因為在那之前,已有人替她收斂了屍骨。而這世上會做這些,又在當時恰好也在唯州城的,便隻剩下封鳴一個人。
衛嘉玉取出佛經,將瓷瓶放回了木盒裏,又重新將木盒仔細地埋了回去。
此地名為劍塚,封鳴將她的遺骨埋在此處,叫這些劍魂與她相伴,想來她若是知道,應當會很高興。
衛嘉玉做完這一切,方才起身,忽而見頭頂的樹梢上掠過一個身影。
這時候,各大門派應當都在前院為試劍大會比個高低,何人會偷偷摸摸從這兒經過?衛嘉玉心中正奇怪,方才那個一閃而過的身影,竟去而複返,重新回到了坑邊。
衛嘉玉抬頭一看,隻見上麵一個紅衣女子站在坑邊,居高臨下地看著自己微微皺起了眉頭。
她瞧著與衛靈竹差不多年紀,五官秀麗,卻生得一張冷麵孔,眉眼依稀有些熟悉。
衛嘉玉還沒細究這種熟悉感來自何處,就見她忽然間從那坑邊飛了下來,落在自己身旁。眼下四野無人,對方看上去武功不弱,要當真是敵非友,他恐怕要有些麻煩。
不過不等他開口說話,那女子的目光卻先落在了他身旁的詢意上。衛嘉玉見她上前將那劍拔了出來,隨即又抬頭看了眼山頂的方向,她像還有要事在身,不能在此多做停留,於是伸手拉住他的手腕,不等衛嘉玉反應過來,便淩空一躍隨即將他帶到了上麵。
衛嘉玉見她鬆開手就轉身要走,忙上前一步喊住了她:“前輩留步。”
紅衣女子聽見這話果真停下腳步,轉頭看著他。衛嘉玉端正神色:“前輩打算帶走這把劍?”
“這是我師門的劍。”女子回答道。
“你是蘭澤的人?”衛嘉玉目光一沉,“你們來這兒是為了詢意?”
紅衣女子見他眉頭微蹙,看出他心中的顧慮,難得露出一絲笑意:“放心,我與宗昭不同,不會傷害小滿性命。”
衛嘉玉微微一愣,還要再問,忽然聽山那邊傳來一陣淒厲的慘叫聲。紅衣女子神情一變,再不耽擱,飛身朝著劍廬的方向掠去,轉眼便沒了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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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廬外,短短片刻功夫,山穀中的血腥味已經引來寒鴉,分明是青天白日的大太陽底下,人人卻都感到了一陣說不出的寒意。
封鳴站在屋外,身形依舊挺得筆直,麵色除了蒼白幾分也看不出其他異樣,但藏在衣袍下的手指已經微微顫抖起來。他雖靠著內力擋住了幾波近前的人群,但是還有源源不斷的人在朝山上趕來,照這樣下去,他體內真氣也總有耗盡的時候。到時候,這群虎視眈眈的名門正派,便會如豺狼一般上前分食了他的血肉。
一想到此處,男子眉眼愈加陰鬱,如黑雲堆壓,山雨欲來。
其他人也看得出他這是玉石俱焚的招法,隻等他支撐不住,便能將這魔頭斬於劍下,於是局麵便一時僵持來下。
可是底下的人不敢動,封鳴卻忽然動了。
紀瑛所鑄的這一屋子劍已所剩無幾,男子踏過這滿地的屍體緩緩朝著眾人走來,見不少人下意識退了半步,眼底閃過一絲譏誚。他先前叫劍割傷的手心還在流血,衣袍一卷又有十幾把劍聞聲而動,哀哀而鳴。
聞玉站在最前麵,忽然間上前一步冷聲道:“夠了,你難不成還想殺光這裏所有人?”
封鳴見了是她,臉上露出一絲奇異的微笑,不置可否:“那又如何?”他話音剛落,袖袍一甩,身後又有數十柄劍衝破門窗朝著眾人飛來。
眾人不防他忽然發難,慌忙舉劍抵抗,隻聽一陣手忙腳亂的刀劍相擊之聲,中間夾雜著不絕於耳的哀嚎。
聞玉側頭躲避,還是叫一柄劍擦過眉骨,劃開一道淡淡的血痕。聞玉咬牙放開氣海內的真氣,盡力抵抗。不但不退,反而頂著內髒撕裂的痛苦,竟是拚著一死也要到他身前。
封鳴眼底光華流轉,隨即微微笑了起來。他手中已無劍可用,於是隔空從一旁的屍體上取來一把劍,在她一劍刺到眼前時,抬手將那劍鋒擋了下來。
二人於山上專心致誌地交起手來,遠處眾人身上壓力驟減,終於得了一絲喘息。
聞玉一招一式將他往屋子裏逼,口中低聲道:“你想死在這兒嗎?不如留著力氣,我護送你從這兒出去。”
封鳴聽見這話,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笑聲:“出去之後又如何?”
“出去後天地之大哪裏不能去?”聞玉道,“你先帶我去蘭澤,之後你要死便死,我也懶得管你。”
天地之大哪裏不能去——八年前他離開蘭澤時的確這麽想,可如今他在這天地間漂泊八年,已無想去之地,也無可歸之所。
封鳴持劍與她過了百招,聞玉見他許久一言不發,以為他還在遲疑,不由催促道:“你要當真這樣容易認命,五年前在走馬川為何不認?你難不成真想死在這裏!”
封鳴聽見這話,扯了扯唇角,歎息般道:“你不明白。”他目光落在聞玉身後,那些得了喘息的門派弟子,也已看出他的頹勢,已有人蠢蠢欲動想要趁機上前圍攻。
“我聽說他們叫你小秋水劍?”聞玉倏忽聽他開口問道。
聞玉不知他這話是什麽意思,她眉骨的傷口隱隱作痛,有血珠子滴落下來,掛在了她的眼睫上,染紅了她的眼角,叫她眼前蒙上一層血霧。
封鳴低聲道:“六年前南宮雅懿從我手中贏下半招,成了江南第一劍。如今,我不如也送你一個名揚天下的機會。”
聞玉聽見這話心頭一跳,還未反應過來,就感覺頸邊一涼,她下意識舉劍回擊,可沒想到那原本朝著頸邊而來的寒意竟未如約而至。電光火石之間,她已察覺到他要做什麽,可一劍既出,這一劍早已收不回來,隻聽“嗤”的一聲,她手裏的無塵已經刺穿了對方的胸口。
一時間兵戈止息,山穀間的風都像是停了下來。
她不可置信地看著手裏的沒過對方胸膛的劍刃,持劍的右手輕微顫抖起來。
“我說過我封鳴不會死在無名鼠輩手裏。”黑衣男子胸前貫穿而過的劍,露出一個滿意的微笑,隨即握住了她的手,一錯不錯地注視著她的眼睛,勾著嘴角一字一頓地說道,“好……好一手千秋定,你如今配得上這把劍了。”
聞玉聽見這話驀地一驚,她直愣愣的看著他蒼白英俊的麵容,感到四肢百骸提不起一丁點兒力氣。而眼前的黑衣男子則握著她的手,猛地將她刺入自己胸膛的劍拔了出來。鮮血瞬間澎湧而出,聞玉感到溫熱的液體濺到臉上,叫她視線之內隻餘下一片血紅。
“師姐……”
男子高大的身形如玉山傾頹,聞玉下意識抬手接住了他委頓的身形,那個在無數江湖傳言中早已被妖魔化得麵目全非的男子倚靠在她懷中,像是終於回到了久遠的少年時。在最後的彌留之際,他用那已經逐漸失去焦距的目光注視著她的麵容,如先前在湖心島上那樣,恍惚透過她看見了另一個身影。
於是他抬手用最後一絲力氣溫柔地拭去了她臉上的血痕,終於在山風與劍鳴聲中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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