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宋燾的決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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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靈堂祭拜過後, 宋燾單獨把江停雲叫到一邊,神情嚴肅地說:“雲哥兒,你可知道, 你在陰間得罪了大人物?”
    江停雲微微蹙了蹙眉,轉瞬間就猜到了是怎麽回事,歎了口氣說:“如果真因為那件事得罪了陰間高層,那小侄無悔,有什麽後果, 小侄也願意承擔。”
    他不是聖光普照的聖父, 但是分明發生在自己眼前的苦難, 他卻無法視而不見。
    而宋燾顯然也知道是怎麽回事。
    事實上他不但知道, 還受了陸判之托, 來江停雲這裏做說客的。
    但見了江停雲的態度, 宋燾就知道, 這件事自己怕是辦不成了。
    但他還是要盡力勸一勸,畢竟陸判可是地府的老牌判官,其地位隻在幾位大帝之下,就連十殿鬼王都對其頗為忌憚。
    因而他搖頭歎道:“你可知道, 你得罪的是誰?”
    “知道。”江停雲道, “黑山大王。”
    宋燾一滯,“黑山大王?這裏麵有黑山大王什麽事?”
    江停雲也奇了, “我之所以在陰間得罪人,不就是因為截留了一個魂魄做鬼仆嗎?”
    “那不是陸判看上了人家姑娘嗎?”
    “一個十歲出頭, 幹巴巴的小姑娘, 有什麽好看上的?”
    兩人對視一眼, 都明白了雙方的信息不對等。
    江停雲直接說:“請宋伯父允許小侄把窗簾拉上, 把我那妹妹請出來, 讓您當麵問清楚。”
    他相信煥娘是不會說謊的,肯定是宋燾得到的情報有誤。
    “這就不必了。”宋燾廣袖一揮,屋子裏瞬間陰氣密布。
    他笑著解釋道:“如今家母已然壽終正寢,我也馬上就要去赴任了,這點手段還是有的。”
    江停雲直勾勾地盯著他的衣袖,忽然問道:“伯父,這種手段,不是鬼神能學會嗎?”
    說實話,有點眼饞。
    “這我就不知道了。”宋燾道,“我也是新官上任,對於陰間的事情了解的不多。”
    “哦。”江停雲點了點頭,就把煥娘放出來了。
    而他也打定了主意,回去就自己試試。
    隻要學會了這一招,日後再請煥娘出來的時候,就不用特意拉窗簾了。
    每次都拉窗簾,總覺得怪怪的不說,還特別沒有逼格。
    “來,煥娘,這位是宋伯父。”
    煥娘乖巧地給宋燾行了個萬福禮,“小女子煥娘,給宋伯父請安。”
    她的禮儀都是跟著賈氏學的,雖然還有些生疏,卻也看得出是一派世家風範。宋燾一見,便眼前一亮,對這孩子多了幾分好感。
    果然,這個時代的人,無論自己是什麽地位,在看待別人的時候,還是免不了要審其官閥的。
    “好孩子,快起來吧。今天特意請你出來,是有一件事,需要當麵問過你。”
    抬手虛扶的瞬間,宋燾就趁機迅速打量了煥娘一眼。
    果然如江停雲所說,這就是個幹巴巴的小姑娘,又幼又瘦,絕對不符合一人男人的審美。
    那麽,陸判特意派人來請他做說客,讓江停雲把這個小姑娘送回地府,情況絕不會像他想的那樣簡單。
    如今再仔細回想那鬼差的言行舉止,宋燾就咂摸出來味兒了。
    那鬼差分明是在言辭上故意含糊引導,宋燾因為沒有其餘的信息來源,再加上對鬼神有一定的敬畏之心,很容易就被糊弄住了。
    如今和江停雲一對質,他就明白了,自己這是被人當槍使了。
    而且那個人還半點都不在意計謀會被拆穿,分明就是仗著自己位高權重,覺得宋燾一個還未上任的小城隍,根本不敢得罪他。
    但這一回,陸判卻打錯主意了。
    宋燾雖然為人事故,處事圓滑,但也是有底線的。若不然,關帝爺也不會一篇文章就直接點了他做城隍。
    更何況,江停雲是他親家的子侄,就算是論遠近親疏,他也不可能向著陸判。
    雖然他隻見過江停雲兩三麵,但卻相信自己的眼光。在他看來,這孩子絕對是個心思澄明,心性正派的人。
    在仔細詢問了煥娘之後,宋燾更加確定,陸判那邊有陰謀,而且是與那黑山大王相互勾結,禍害地府陰靈的大事。
    “好孩子,你讓煥娘回去吧。”
    一些複雜的事情,實在是不宜讓這麽個小姑娘知道。
    江停雲點了點頭,對煥娘道:“你先回去修煉吧。”
    但煥娘卻不樂意,倔強地問:“雲哥,是不是你幫助我的事東窗事發了?”
    “什麽東窗事發?我又沒做什麽壞事。”江停雲好笑地瞪了她一眼,滿臉輕鬆地說,“看來你這書讀的還是不行啊。回去我就告訴娘,讓她給你加功課。”
    可煥娘這次卻一點都不怕,“就算給我加功課,我也要問清楚:我是不是給雲哥惹了很大的麻煩?”
    似乎是料定了江停雲不會說,她轉身對著宋燾行了個大禮,“宋伯父,請您告訴我,我是不是給雲哥惹了大麻煩?如果我同意跟他們回去,此事能夠平息嗎?”
    當時她是一心逃離苦海,寧願魂飛魄散,也不願意再回到地府去受罪。
    可如今有了這麽久的緩衝期,再加上她又跟著江停雲和賈氏讀了不少書,學了不少道理,自然比以前更明事理,也更有擔當。
    而且,她已經把賈氏和江停雲當成了自己的親人。
    當初她能為了母親和妹妹弑父就死,如今也能為了江停雲再次回到地府去。
    “真是個有情有義的好姑娘。”宋燾笑了起來,他心中已經有了思量,“小姑娘放心回去,那陸判與黑山大王如此肆無忌憚,地府王法豈能容他?”
    江停雲心中一動,目光灼灼地看向宋燾,“伯父可是已經有了定計?”
    宋燾不緊不慢地說:“我雖然隻是一個小小的城隍,卻也是關帝爺欽點的城隍,正式入職之前,自然是要到關帝廟拜謝的。”
    這就像是人間科舉之後的拜座師,一旦進士正式拜見了座師,就相當於是將兩人的前程利益捆綁了起來。
    日後學生要是背叛座師,那可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而陸判這件事,讓還未入職的宋燾意識到,地府的官場並不比人間的更清明。他也要早早替自己尋一條好出路,不能兩眼一摸黑,楞頭青似的跳下去。
    至於那有恃無恐的陸判,正好可以當成給關帝爺的投名狀。
    煥娘年紀小,祝氏也沒帶他拜過神仙,不知道關帝是誰,聞言不禁問道:“那個關帝爺很厲害嗎?那兩個打我的鬼差好像很怕黑山大王,關帝爺不怕嗎?”
    小姑娘的天真無知,讓宋燾心中暗笑,但明麵上他卻板起了臉,輕輕嗬斥了一句,“不得對關帝爺爺無禮!”
    煥娘下意識瑟縮了一下,臉上露出了既無措又倔強的神色。
    來自成年男性的宋燾的斥責,一下子就讓她想到了自己的父親何三郎,這反應純屬條件反射。
    等她自己反應過來,臉上就隻剩羞愧,在三隊宋燾拜道:“宋伯父見諒,是小女子見識淺薄,讓伯父見笑了。”
    宋燾又怎會和她計較?擺擺手隻道無妨。
    江停雲虛虛揉了揉她的發頂,解釋道:“關二爺生前義薄雲天,自追隨先主劉備以來,一生忠肝義膽,剛正不阿,寧死不肯變節。
    如今他老人家已然成神,又豈會怕什麽黑山大王白山大王,與宵小之輩同流合汙?”
    雖然煥娘不知道關二爺是誰,但既然雲哥說他厲害,呢肯定是很厲害的。
    她立刻就放心了,乖乖回到了牌位裏。
    這時,江停雲才問宋燾,“宋伯父是下定決心,拜入關二爺門下了嗎?”
    跟著林如海這麽久,江停雲也學了不少官場上的學問,幾乎是立刻就反應過來,這對宋燾來說,不失為一個抱大腿的好機會。
    正所謂:黨內無黨,帝王思想;黨外無派,千奇百怪。
    整個朝廷的官員都齊心協力,為天子服務,從來都是皇帝的夢想。
    甚至於,他們真的齊心協力了,皇帝反而要擔心得睡不著覺了。
    而聊齋的鬼神世界,本來就是以現實世界為藍本,蒲先生創作出來諷刺世道黑暗的,對於地府官員營私舞弊的事,多有描寫。
    宋燾驟然接任城隍,那就是個初入官場,毫無根基的炮灰。
    但如果能入了關二爺的眼,別人必然不敢再看輕他,既方便他實現自己的抱負,也會少掉很多麻煩。
    隻不過,關二爺是出了名的正直,宋燾如果拜入他門下,也要從此修持己身。
    像那些貪汙受賄,營私舞弊的事,一定要絕緣。
    若不然,以關二爺的脾氣,肯定會親自清理門戶。
    宋燾讚賞地看了他一眼,笑道:“賢侄果然伶俐,日後我那兩個不成器的兒子,還要靠賢侄多多拂照了。”
    想到日後的鬼神生涯,宋燾忍不住歎了口氣,“都說在陽世做官不易,不想陰間也是如此。投入關二爺門下,至少能遠離那些繩營狗苟,落個清靜。”
    他又叮囑江停雲,“關二爺知曉此事之後,必然會傳召你與煥娘。到時候你不要害怕,隻需實話實說即可。”
    說到這裏,他又想起什麽來,又囑咐道:“這事你可千萬要和家裏人交代好,萬一耽擱的時間長了,等你從關二爺那裏回來,說不定家裏都已經開始給你燒頭七了。”
    想到那種場景,江停雲囧了一下,忙道:“多謝伯父提醒,小侄一定謹記在心。”
    “嗯。”宋燾捋著胡須點了點頭,“外麵還有賓客吊唁,咱們還是出去吧。”
    等到了靈堂之後,宋濤就安排江停雲和自己的兩個兒子站在一起,儼然是把他當成了自家子侄。
    宋先生和宋後生兩兄弟雖然不解,但卻相信父親的安排,自有道理。
    他倆不明白,江停雲卻是心知肚明:這是宋燾看到了他身上的價值,所以才提前讓自己兒子來搞好關係。
    說到底,無論何時何地,自身有價值的人,才會得到別人的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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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喪事很快結束,將宋老安人的棺木埋進遷居後新買的墳地之後,宋燾就把兩個兒子和兒媳都叫到跟前,交代後事。
    對於父親的事,宋家兄弟也知道,所以也不覺得悲傷,隻是叮囑父親要妥善保全自身。
    宋燾穿好了壽衣,笑道:“你們不必管我,隻需相互扶持,過好自己的日子即可。”
    對兒子該交代的,從前他也交代了不少,今日隻是多加一條,讓他們日後多和江家走動,三節兩壽都不要缺了禮數。
    兩兄弟立刻就想到了父親對江停雲的看重,察覺到這個親家的小舅子,必有過人之處。
    交代完之後,宋燾往靈床上一躺,便溘然長逝。
    兒子兒媳們急忙通知鄰裏,大家都來給他家裏幫忙,采買東西的采買東西,打棺材的打棺材。
    等到第二天一早,宋家兄弟穿上重孝,正準備到外祖家裏報喪,兩個舅舅卻先來了。
    雙方一對質,宋家的人才知道,原來是昨天晚上,兩個舅舅都得了宋燾托夢,說是自己已經去逝了,請兩位舅兄照顧自己兒子。
    原本他們不以為意,兩兄弟一見麵,發現對方也做了同樣的夢,這才意識到,事情沒那麽簡單。
    等他們趕到羅家村,就發現妹夫果然已經沒了。
    當下兩個舅舅又慌忙帶著外甥歸家,準備祭奠用的東西,家裏的女人們更是先坐了牛車趕了過去。
    陽間為著宋燾的喪事一團忙亂,宋燾在陰間過得也不太平。
    他的魂魄離開了羅家村,給兩個舅兄托夢之後,就辨明方向,準備先到芙蓉縣城的關帝廟去,拜見關二爺。
    可走到半路,他就遇見了一個就相識,乃是當初和他一起考城隍,後來又因特要為母盡孝,替他做了九年城隍的張秀才。
    “宋兄,小弟在地恭候多時了。”張秀才牽著兩匹馬,笑吟吟地站在路旁,朝他拱手。
    宋燾急忙還禮,“原來是張兄。一別經年,張兄音容依舊,真是可喜可賀。”
    張秀才笑了笑,眸光微閃,“真正可賀該是宋兄才對,畢竟宋兄此去,必然鴻雁高飛,從此再不受輪回之苦矣!”
    故人重逢,宋燾一時歡喜,也沒注意到張秀才的些微異樣,哈哈笑道:“同喜,同喜。”
    張秀才收斂了神色,抖了抖手裏的韁繩,笑道:“我一早得知宋兄今日要去上任,特來送一匹代步的工具,還望宋兄不要嫌棄。”
    “哪裏,哪裏,張兄一片心意,宋某銘感五內。”
    兩人各自上了一匹馬,宋燾控馬往縣城去,張秀才也就騎馬跟著。
    宋燾以為他是來送自己赴任的,也沒多想,一路上與他聊些詩書,詢問些城隍需要了解的常識。
    張秀才倒也不藏私,仔仔細細跟他說了許多。因為怕他不能深刻理解,還有許多細節都重複說了。
    宋燾聽得認真,見他如此無私,十分感動,也就沒有注意到,兩匹馬逐漸偏離了原本的道路,走到了一條自己根本不認識的路上。
    “張兄果然大才,宋某受益匪淺!”宋燾歎服。
    張秀才卻歎了一聲,“大才又如何?時運不濟,不是照樣要龍困淺灘?”
    直到這時,宋燾才聽出他話音裏的不對,留神細看,卻見張秀才臉上流露出隱隱的不甘與妒忌。
    他心裏咯噔一聲,下意識四下查看,這才發現,原本去縣城的道路早已不知偏到哪裏去了。
    “張兄,咱們這是要去哪兒啊?”宋燾裝作若無其事,一邊四下張望,一邊隨口詢問。
    張秀才淺笑道:“宋兄莫急,張某自然是要把你送到你該去的地方。”
    他說得輕描淡寫,但宋燾卻下意識就知道,他說的那個地方,肯定不是什麽好地方。
    隻是如今他也不知道,張秀才的背後究竟有沒有人,自己卻實實在在的勢單力薄。萬一撕破了臉,誰知道對方會不會惱羞成怒狗急跳牆?
    因而,他隻打了個哈哈,“這陰間的路途,我到底不如張兄熟識。”
    他心頭焦急不已,卻也隻能強自按耐住,眼角餘光不住往兩邊瞟,隻盼能有哪路神仙突然路過,救他於危難之中。
    和宋燾的焦急一比,張秀才尤其顯得遊刃有餘。
    而他似乎也非常享受這種將宋燾壓在底下,玩弄於股掌之間的感覺,看宋燾的目光就像在看一個徒勞掙紮的跳梁小醜。
    “宋兄莫急……”張秀才慢悠悠地說,“該是你的終究是你的,該到的地方也總會走到。”
    宋燾一心二用,努力尋找話題,“張兄可還記得,你我臨別之時贈我的詩句?
    有花有酒春常在,無燭無燈夜自明。
    如此佳句,當真令我回味不已。與張兄分別之後,還時常月下小酌,獨自品味。”
    張秀才並不接他的話茬,似笑非笑道:“宋兄今日,倒是談性頗濃。
    都說人在緊張的時候,要麽說不出話,要麽就會話特別多。宋兄是在緊張嗎?”
    宋濤心下一沉:這是等不及要撕破臉了?
    “與張兄久別重逢,宋某自然有說不完的話,張兄何以見怪?”
    那張秀才有恃無恐,他宋某人可不一樣。
    惟今之計,隻能拖,盡量拖,拖到實在拖不下去。
    但張秀才卻不準備給他再拖下去的機會,“其實宋兄已經發現了吧?”
    他笑著歎了一聲,說:“也是,以宋兄的機敏,連關帝爺都讚不絕口,又豈會發現不了張某這點兒小伎倆?”
    宋燾臉上的笑容終於掛不住了,正要破罐子破摔之際,前方道上突然鼓樂大作,有金花開道的儀仗逶迤而來。
    這一回,換張秀才臉色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