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二郎神和關二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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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餘光瞥見張秀才神色突變, 宋燾眼睛一亮,猛然一夾馬肚,縱馬往那儀仗隊衝去。
    “你做什麽?快回來!”等張秀才回過神來, 卻已經晚了,隻能催馬拚命追趕,想要攔住他。
    等走得近了,宋燾才看清楚,那飄揚的旗子上寫了個大大的“楊”字。
    雖然不知是哪路神仙, 但能有這麽大的排場, 身份必然不低。待弛馬走到近前, 宋燾滾落下馬跪倒在地, 大聲呼喊:“大人救命, 大人救命!”
    那儀仗隊的最前方, 有三員大將策馬護衛。忽見有人攔截, 其中一人令旗高舉,整個儀仗隊就像被按了暫停鍵一樣戛然而止。
    宋燾暗暗鬆了口氣,他還以為自己少不了要被馬踢兩腳呢。
    “昭惠顯聖二郎真君在此,前方何人攔駕?”那舉令旗的大將策馬向前兩步, 厲聲喝問。
    宋燾不敢抬頭, 戰戰兢兢地回話,“下官宋燾, 乃是河南洛陽即將上任的城隍。”
    “哦?”雕車簾隴之內傳出一道醇厚的嗓音,“打起車簾, 待我親自問話。”
    左右有彩衣神妃將車簾用金鉤掛起, 露出裏麵端坐如鍾的尊神。
    宋燾隻敢稍稍覷了一眼, 但見其麵如冠玉, 唇若塗朱, 眉角斜飛入鬢,目有湛湛神光。
    好一個寶相莊嚴的顯聖真君!
    二郎真君看了他一眼,在他頭上有一道紅光衝頂,便知其在俗世也有功名在身,遂抬手虛扶,“既有功名在身,自可見官不跪,宋大人請起。”
    宋燾口中連道不敢,直到二郎真君再次請他起來,他才戰戰兢兢地站起身來。
    那邊趙秀才見勢不對,控馬轉身欲逃,二郎真君淡淡瞥了一眼,便有一隻雄鷹子車頂飛起,瞬息而至,鷹爪捉住趙秀才的發髻,將他提到了車架之前。
    見自家主公沒有說話的意思,駕前執旗的康太尉代為審問:“你又是何人,既見真君法駕,不來拜見也便罷了,轉身就跑卻是為何?”
    此時,張秀才十分懊惱。
    方才他也是一時心虛,腦子迷糊了,這才轉身就跑。
    好在他還有幾分急智,連忙道:“下官畏懼真君神威,這才一時驚慌,還請真君恕罪。”
    二郎神這才正眼看了他一眼,垂詢道:“你又是何人?”
    張秀才答道:“下官乃是河南洛陽的城隍。”
    怎麽有兩個洛陽城隍?
    二郎神心下疑惑,卻按下不表,隻是問那張秀才,“你即是洛陽城隍,為何不在洛陽值守,卻來到這山東地界?”
    於下界值守的神官,就像是凡間的藩王一般,沒有詔令,是不能擅離職守的。
    隻不過,凡間藩王不能離開封地,是天子怕藩王相互勾結謀反;一眾神官不能離開屬地,則是因為他們擔負一地安危,責任重大,不能稍離。
    洛陽分明有城隍在,哪裏還需要另外派遣?
    因而,這兩人之中必然有一個是在說謊。這張秀才看見自己的車駕就跑,讓二郎真君覺得可疑,因而先審問他。
    “下官……下官……”張秀才冷汗涔涔。
    宋燾則是一臉詫異地補刀,“張兄,你隻說來接我上任,卻沒說自己是擅離職守啊。
    雖說你我馬上就要交接了,但我一刻未至洛陽,洛陽百姓的安危就一刻在你肩上壓著,你怎麽因私廢公呢?”
    三言兩語,就把兩人的因果關係說得清清楚楚。
    二郎真君看了他一眼,並未出言點破,隻是看著張秀才,等著他的說法。
    事已至此,張秀才如何看不出來,二郎真君是向著宋燾的?
    他心頭的不甘從未有過的強烈:憑什麽,憑什麽所有的好事都是宋燾的?
    當年他們二人一同考試,宋燾的文章贏得了滿堂喝彩,將他襯得寂寂無聞,被關二爺欽點為城隍;
    後來,宋燾言說要為母盡孝,關二爺大手一揮就準了,並讓他代替宋燾去做洛陽城隍。
    說是代替,其實即是替人家占位置。如今宋燾回來了,他的任期也就到頭了。
    如果他從來沒有做過城隍也就罷了,可是他兢兢業業九年,不敢稍有懈怠。
    到頭來,全是為他人做了嫁衣裳。
    一時之間,張秀才有些泄氣,但他卻並不想認命。
    “真君容稟……”張秀才深吸了一口氣,拱手道,“隻因下官九年前便與宋兄一見如故,得知宋兄天命將盡,心頭實在歡喜躁動,這才擅離職守,來迎接摯友。還請真君明察。”
    一番說辭有理有據,其情可憫。
    宋燾卻忽然歎了一聲,“張兄本是個敞亮人,怎麽也學會惺惺作態了呢?敢問張兄,我本是要到芙蓉縣城去拜見關帝爺,張兄又是要把我往哪裏帶呢?”
    張秀才啞口無言,二郎神卻多看了宋燾一眼,“你是關二爺的門人?”
    宋燾答道:“關二爺是學生的座師,當年若不是關二爺容情,學生也不能奉養母親終老。
    如今學生塵緣已了,即將前往洛陽赴任,自然要盡早拜見關二爺,了卻這樁公案。”
    “不想先生還是個孝子。”二郎神君對他更加和顏悅色,柔聲道,“恰好我也要去見關二爺,你就跟你我一起去吧。”
    宋燾大喜過望,哪有不應之禮?
    “多謝真君,多謝真君。”
    當即牽了馬,走到了儀仗隊的最後頭。
    然後他就發現,跟著儀仗隊的不止他一個外人,還有一個衣衫襤褸,滿臉菜色的少年書生。
    宋燾不明就裏,也不敢多問,隻是對那書生見禮,報了自己的姓名。
    到底是要一起走一路的,若是連姓名也不知道,豈不可笑?
    那少年還了禮,告訴宋燾,他叫席方平。
    “方平?真是個仙風道骨的好名字。”宋燾讚了一聲。
    方平乃是漢桓帝時飛升的仙人王遠的表字,宋燾博覽群書,這九年來又看了許多神仙誌怪,對於這種有名有姓的傳說,自然是如數家珍。
    席方平卻苦笑了一聲,“什麽仙風道骨,不過是個任人踐踏揉捏的苦命凡夫罷了。”
    想到自己父親的遭遇,還有自己為救父所吃的苦頭,席方平就覺得心灰意冷。
    他們席家和鄰居羊家,因為宅基地的事,積累了一些矛盾,原本席家父子根本沒放在心上。
    卻不想,自己的父親去世之後,托夢給自己,說是羊家老太爺死後,把他給告了,說是席家侵占了羊家的宅基地。
    當年那宅基地的事,本來就是兩家的糾紛,最後的結果也是席家讓了三尺,隻是羊家猶不知足,還想多占,席家堅決不再讓了而已。
    地府的官員都相互勾結,因收了羊家的錢財,非但不肯給他父親申冤,反而將他父親嚴刑拷打,意圖屈打成招,眼見是要魂飛魄散了。
    他得到父親的托夢,拚著一腔意誌,生魂脫離肉身,想去地府替父親討個公道,卻一再遭受毒打。
    從判官到鬼差,個個都想讓他放棄告狀,放棄救父,甚至強行將他的魂魄投入一個富貴之家,企圖以榮華富貴讓他妥協。
    但席方平雖然生來粗苯,卻自有一股孝義。
    想到還在地府受苦的父親,成了嬰兒的他咬緊牙關,不吃不喝,甚至不停啼哭消耗體力,終於在三天之內把自己折騰死了,再次變成了鬼身。
    席方平還是席方平,沒有變成別的什麽人。
    但這又有什麽用?
    地府還是那個地府,鬼神還是那些鬼神,哪怕他再次回到地府,也不會有人替他的父親申冤。
    想到這裏,他不禁潸然淚下。
    正當他如遊魂野鬼般惶然無措之際,他遇到了這個排麵極大的二郎真君,因知道他是玉皇大帝的外甥,肯定比地府那群鬼神的官大,所以席方平決定豁出去了,再博一把。
    隻是,這位問了情況之後,卻隻是讓他在後麵跟著,也不知道要把他帶到哪裏去。
    席方平心中惴惴,卻無半點退縮之意。
    ——哪怕是死,他也要替自己父子討個公道。
    宋燾人老成精,看出他的惴惴不安,低聲對他說:“你不要擔心,真君這是要帶咱們到關帝廟去。”
    關帝廟?
    席方平眼睛一亮,覺得自家的冤情終於有了曙光。
    別人他不清楚,但關二爺的忠肝義膽誰人不知?
    如果是關二爺的話,一定不會讓他的父親再妄受冤屈的吧?
    席方平精神一振,鄭重地對宋燾施禮致謝,“多謝宋老先生。”
    宋燾笑著點了點頭,算是接受了他的謝意。
    二郎真君的儀仗看似逶迤緩慢,實則速度極快。兩人才說完話沒多久,就有一座巍峨壯麗的宮殿出現在了眼前,正是關帝廟。
    宋燾見此,不禁心中疑惑:真君法駕如此之疾,憑我的本事,又怎麽可能攔得下來?
    他略一思索,臉上便露出了感激之色:定然是真君掐算出了路有冤情,這才緩了法駕,容我陳情。
    想明白了之後,宋燾也越發覺得真君高深莫測,心頭敬畏更甚。
    很快,真君便下了車駕,對康太尉示意了一下,康太尉轉身走到宋燾和席方平麵前,對二人道:“你們先在外麵等著,關帝爺與真君自會傳召,且不可胡亂挪動。”
    兩人躬身應喏,不敢多言。
    至於張秀才,則是被眉山六聖中的另一位姓郭諱牙直的壓著,站在宋燾不遠處。
    待真君帶著康太尉等幾個隨從進去之後,張秀才就轉過頭來,不陰不陽地看著宋燾,眼中逐漸流露出怨毒之色。
    “宋兄,我可真是羨慕你呀,處處都能遇貴人。”
    宋燾沒搭理他,甚至看都沒看他一眼。
    沒道理別人要害他,他還得以德報怨的。
    先前之所以虛與委蛇,是因為不知道對方的虛實。如今張秀才都落到二郎神手裏了,他幹嘛還要委屈自己?
    被他如此無視,張秀才倍覺屈辱,臉上不自覺就帶了出來,竟還掙紮著想要撲過來。
    郭牙直是個人狠話不多的,直接念咒喚出鐵鞭,照著他腿彎上來了一下。
    “啊——”
    張秀才慘叫了一聲,雙腿登時癱軟如泥,顯然是動不了了。
    “我的腿,我的腿……”
    他叫得實在太慘,郭牙直皺了皺眉,冷冷道:“再吵,真給你打斷。”
    慘叫聲戛然而止。
    憨直的席方平沒忍住,嗤笑出聲:果然是欺軟怕硬,自古而然。
    隨即他又想到自己家裏的遭遇,不由收斂了笑意,沉沉歎了一聲,滿臉的憂心忡忡。
    郭牙直瞥了他一眼,依舊音調冷冷地說了一句,“這事既然桶到了二爺麵前,斷沒有讓人逍遙法外的道理。”
    席方平兀自想著自己的心事,根本沒聽見他說話。
    還是宋燾怕他得罪人,悄悄碰了碰他的手臂,低聲道:“席老弟,還不快謝謝大人。”
    席方平猛然回神,下意識拱手道謝,“多謝大人。”
    郭牙直點了點頭,一句話都沒再說。
    席方平見此,以為自己方才走神得罪了人,不由心中忐忑,下意識看向宋燾。
    宋燾給了他一個安撫的眼神,示意他稍安勿躁。
    他看不出來,宋燾可是看出來了,這位大人就是個麵冷心熱的。
    得了他的安撫,席方平鬆了口氣。
    大約過了半個時辰,有一位銀甲紅袍的少年將軍自殿內步出,揚聲道:“哪一個是席方平?”
    “小人在。”席方平急忙上前一步。
    那少年將軍道:“請席公子隨某家來。”
    轉頭就領著席方平進去了。
    張秀才忽然嘿嘿笑道:“宋兄,我怕是在劫難逃了,隻盼宋兄能長久安穩才是。”
    這話分明是話裏有話,宋燾雖已料到他多半不會說,卻還是僥幸問道:“張兄是什麽意思,可否明示?”
    張秀才衝天直笑,笑得人心裏發毛,卻又什麽都不肯說。
    “張兄,你背後之人連累你落得這樣的下場,難道你還要包庇他嗎?”
    對付張秀才這樣的人,宋燾自認也有些心得。
    這種人功利得很,也自私得很。但凡有一點付出,就想得到回報,很多時候根本就不肯給回報一個緩衝期。
    一旦在他認為該得到回報的時候沒有得到,他就會心生怨恨,怨天怨地,覺得所有人都對不起他。
    而宋燾料定,他一個臨時的城隍,若是背後無人提供支持,沒人給他許諾更大的好處,他根本就不會冒著風險擅離職守。
    如今張秀才東窗事發了,還被二郎神逮了個正著,眼見超生無望,宋燾是不相信,張秀才心裏對那背後之人沒有怨恨之心。
    “嘿嘿,宋兄果然善查人意,怪不得關帝爺如此欣賞你。”
    張秀才的笑容越加古怪,“隻可惜,比起他,我更恨你。哈哈哈哈哈哈……宋兄啊宋兄,我便是魂飛魄散了,也要留下一縷真靈跟著你,親眼看看你的下場。”
    話音剛落,張秀才忽然渾身一僵,眼睛驀地睜大,原本凝實的魂體竟然瞬間消散。
    郭牙直的目光陡然犀利,急忙施法,卻連一縷魂魄都沒有截留下來。
    “賊子好膽!”郭牙直大怒,對宋燾道,“你跟我進去。”
    不能再讓他留在外麵了,太危險。
    宋燾自然不敢有異議,跟著郭牙直進了大殿。
    這宮殿不知有幾重,宋燾默默數著自己進了三道門,前方郭牙直的衣角才靜止了下來。
    上首有人問道:“那張秀才可是已經自絕?”
    又聽郭牙直回道:“屬下阻攔不及,請主公降罪。”
    二郎神君安撫道:“此事本就是意料之外,郭五哥不必介懷。”
    又對宋燾道:“勞煩宋先生先在一旁等候,待我與關二爺審完了席公子一案,再來問你。”
    宋燾應諾,站到了柱子旁,盡量減少自己的存在感。
    隻聽上首有另外一個威嚴的嗓音喝道:“周倉、關平。”
    “末將在。”
    先前那銀甲紅袍的少年將軍,和一個黑麵黑甲的中年漢子應諾出列。
    關二爺道:“關平前去地府,將席廉魂魄提出,並一眾涉案官員全部緝拿。周倉也去,將羊氏魂魄拘來。”
    宋燾暗忖:想來這就是關二爺身側的黑白二將軍了,果然是英雄人物!
    黑白二將領命而去,不多時周倉先回來了,壓著一個瑟縮如鼠的老兒,直接丟在了席方平身側。
    席方平霍然抬頭,目光像刀子一樣紮在羊某身上,恨不能食其肉寢其皮。
    “席……席方平?你不是死了嗎?”
    席方平桀桀怪笑道:“是呀,我死了。我若是不死,怎麽能到這裏來告你?姓羊的,我告訴你,你那能通神的錢,如今不靈了!”
    羊某瑟瑟發抖,語無倫次道:“你別告我了,我給你錢,給你很多錢,你要多少我都給你。”
    席方平冷笑,“我隻想要一個公道。”
    這時,關平也回來了,隨身帶著席廉的魂魄,另有六個兵卒,分別壓著三個身穿官服的鬼神。
    “跪下。”關平衝其中一個鬼神的腿彎踹了一腳。
    他就是故意的,對於這些不思為三界謀福祉,反而以權謀私,滿足一己私欲的鬼神,關帝廟裏的一眾神明都深惡痛絕。
    那三個官員更是不堪,進了殿便渾身癱軟,情知自己在劫難逃。
    在關二爺的威嚴之下,王判官、魯郡司和胡城隍對自己的罪行供認不諱。
    他們三人皆在地府為官多年,所犯罪行遠遠不止這一件。
    關二爺當場發下簽文,燒香稟明大天尊,根據罪名輕重,分別罰這三鬼神十七道、十二道和九道天雷。
    實際上,雷法本就是陰邪之物的克星,這三個都是鬼神,具是陰屬,天雷劈在他們身上,一道和十道沒有區別,反正都是魂飛魄散。
    羊某見此,更是渾身癱軟如泥。
    如果他此時不是魂體,隻怕早就騷臭淋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