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雨聲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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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蘿確實於心不忍。
    昨夜,她記著魏玘的話,想了整整一宿。
    她早就發現,同為男子,魏玘與蒙蚩的身量並不相似。若說蒙蚩是一座高山,那魏玘則是一樹鬆柏,更頎長、更瘦削、更清減。
    原來,這是因為魏玘居住在金籠之中。
    金籠逼仄狹小,還有壞人環伺,他大抵過得不好,才會生得這樣瘦。
    魏玘沒有接過木碗,隻凝視阿蘿,眸光愈沉。
    半晌,他才道:“你吃。”
    阿蘿微怔,很快又搖頭,道:“我吃過了。”
    話雖如此,魏玘卻瞧見,她眼神閃爍,白頰微紅,兩片唇更是淡薄無光。如此看,別說食粥,她應是忙碌太久,滴水也未進。
    他挑眉,隻道:“是嗎?”
    阿蘿睫簾一顫,攥緊十指,道:“是的。”
    她不知自己被人看破,還當魏玘不吃雞,又小聲道:“你、你吃羊嗎?”
    院裏有羊。母羊產胎少,羊羔長成慢,她舍不得,才退而求其次、殺了一隻雞。但魏玘太可憐了,若他真想吃羊,她也是能忍痛宰一隻的。
    “我家還有羊。”她的聲音細細的,“你若想吃,也可以做。”
    魏玘不答,盯著阿蘿。
    片刻後,他勾唇,開掌,長指鎖住碗周,將其拎回阿蘿身前。
    “吃。”他麵色溫煦,口吻卻斬截。
    阿蘿隻好照辦。她捧碗,抬匙,舀起熱粥。
    魏玘抱臂,偏首觀察她,看她喉頸微動、乖巧地吃了一口,眸光愈深。
    他原以為,聽過那番金籠之說,她應當全然不信、如常待他,或信以為真、避他如鬼。何曾想,她信是信了,但並不害怕,反而對他心生憐憫。
    魏玘遲早要返回上京。
    在那之前,他不介意對她更好一些。
    ……
    二人用過膳後,阿蘿回了屋。
    她忘不掉魏玘的說辭,又找出強身健體的進補方,打算為魏玘煎製。
    青蛇立在一邊,看她左右忙碌。
    阿蘿從未煎過這方,不熟悉藥草的配比與火力的把控。因而製藥時,她全神貫注、小心翼翼,渾然沒有發覺——屋外烏雲懸頂,天色漸暗。
    “轟隆!”驚雷突然炸響。
    阿蘿受驚,失手摔落藥杵。阿萊也嚇得身軀一抖。
    “嘩——”
    尚未回神,大雨已傾盆而下。
    阿蘿一怔,當即想起魏玘,撇下阿萊,攜傘趕往院裏。
    晚天碰上急雨,屋外昏光沉沉。
    阿蘿撐著傘,透過雨幕,看見楓樹之下隱有黑影聳動,連忙奔赴而去。
    黑影正是魏玘。
    他單掌扶樹,竟已站起身來,乍一看,身軀分外穩健。
    阿蘿錯愕:“你、你怎麽……”
    按說魏玘的左腿尚未恢複,隻憑他自己的力量,應當站不起來才對。
    “轟隆!”又是驚雷。
    一道閃電劈下,四周驟然明亮。借著光,阿蘿看清,魏玘麵無血色,修長的身軀緊繃如劍,正微微顫抖,顯然是隱忍至極、強行按捺疼痛。
    阿蘿不明白。這裏沒有籠子,她和阿萊也會幫助魏玘,他為何還要對自己這樣狠?
    但此刻正有落雷,二人不該停留樹下。
    阿蘿上前,去攙魏玘的手臂,道:“我來扶你。”
    魏玘掀眸,看了她一眼。
    他沒有拒絕。
    ……
    二人共撐一把傘,向竹屋走去。
    雨勢猛烈,狂風大作,竹傘被鼓得劈啪作響。阿蘿勁小,險些沒拿住竹傘,使出渾身的力道,才勉強頂著風雨,將竹傘穩住。
    魏玘受了傷,二人行動遲緩。待到入屋時,均已衣衫半濕。
    阿蘿收傘,燃起燎爐,讓魏玘坐在爐旁。
    她燒上水,又自內室取來綿布,放入魏玘手中,道:“你擦一擦,我去配些止疼藥。”
    言罷,阿蘿要走。可她還未轉身,就看見那張綿布輕飄飄落在地上。
    看來,魏玘已疼得連綿布都握不住,約是一刻也離不開她。
    阿蘿拾起綿布,返回魏玘身前,半彎下腰。
    “來。我為你擦。”
    魏玘默了片刻,最終依言抬首。
    他的麵色依然蒼白,因著淋雨,滿是水痕,長發也濕潤。恰有一縷發,正貼在他頰邊,仿佛一道縱穿麵龐的傷痕,脆弱又慘淡。
    阿蘿拈著帕,湊到他麵前,拂開那抹發,小心翼翼地擦起雨露。
    二人近在咫尺,氣息幾近相融。
    此刻,阿蘿才發現,魏玘的眼型其實十分溫柔——雖是鳳眸,但眼弧平鈍、眼尾微翹,隻因他平素的眼神太銳利,才顯得威嚴而冷冽。
    他的眼睫也長,被她不慎觸碰時,會顫栗、蜷曲,掃得她指尖微癢。
    阿蘿邊擦拭,邊思考,邊困惑。
    她所看到的魏玘實在很矛盾。他有時強大,有時脆弱;有時好相處,有時很可怕。
    忽然,魏玘目光一抬。
    阿蘿迎上他眼風,下意識停住,道:“怎麽了?”
    魏玘不應,隻注視她。
    阿蘿當是她下手太重,正要道歉,卻見麵前人緩緩提臂。
    力量微渺,凝聚她發間。
    魏玘拈住她一簇鬢發,指尖順流而下。
    青蛇盤踞桌麵,無聲觀察二人。而在青蛇之後,是一壁徹亮的竹牆,映著憧憧的疊影。
    阿蘿不解,又不敢亂動,隻好道:“有東西嗎?”
    魏玘淡淡嗯了一聲。
    他翻腕,攤掌,引阿蘿看去——手心空空如也;唯在指尖處,殘留了一抹晶瑩的水痕。
    阿蘿鬆了口氣,道:“你嚇著我了。”
    她仍記得,他上次突然出手,是因百步蛇;這次,她還以為有什麽可怕的蟲子。
    “就算你不擦,過一會兒,應當就幹了。”
    魏玘不答話,視線又低去。
    阿蘿見狀,也收聲,接著方才的痕跡,再度擦拭起來。
    綿布拂過鬢側,拂過頜角,逐漸落往頸項。
    阿蘿湊近,打量魏玘喉頭的一點微凸,見其間並無水痕,便自然而然地忽略過去,繼續遊走,蹭向魏玘的雙肩、背膀與胸膛。
    行至腰際,她忽然想起什麽,開口道:“其實……”
    “你應當把這身衣裳脫了。”
    魏玘聞言,眸溫一涼。他還沒回應,又聽阿蘿緊接道——
    “但你若是要脫,得等我走了才行。”
    魏玘挑眉,似乎有些意外。他抬眼,掃往阿蘿麵上,恰見她雙瞳剪水、凝眸看他。
    阿蘿認真道:“我是女子。你是男子。”
    她不曾與旁人接觸,卻也讀過許多書,其中不乏言情故事。對於內裏纏綿悱惻的情愫,她雖然看得一知半解,但至少學懂了一點。
    “我們男女有別。除非兩情相悅,不然,是不能互相看的。”
    魏玘沉默,片刻後,突兀笑了一聲。
    是被阿蘿氣得。
    哪怕他一時落難,也不改皇子身份之尊貴。饒是撇開地位,隻說容貌、才學、謀略、武藝等,在大越全境,乃至整個巫疆,也幾乎無人能出其右。
    數不清的貴女爭奇鬥豔,隻為做他枕邊人。可這小妖女倒是標新立異——他還沒想過要把她怎麽樣,她反倒先與他劃清界限。
    “還有什麽指教?”魏玘譏道,“可要指導本王恪守男德?”
    阿蘿啊了一聲:“什麽意思?”
    譬如本王、男德,都是書裏沒有的詞,她一個也不懂。
    魏玘不答話。他歇過片刻,已恢複了不少力氣,奪走她手中綿布,作勢要去解腰帶。
    阿蘿雙肩一抖,連忙轉過身去。
    她繃著背脊,聲細若蚊,道:“你、你等等!”
    魏玘頭也不抬:“又如何?”
    阿蘿道:“我去給你打些水來,你擦擦身。你再把衣裳丟到屏風上,我幫你烤一烤。”
    ……
    魏玘在外室擦身,阿蘿在內室忙碌。
    內室是寢室,陳設比外室簡單,家具也更少。
    阿蘿合了窗,又找來平日曬衣的一根木棍,擬著魏玘的身量,打算折去部分,供他作拐杖用。豈料她力道不夠,忙碌好一陣,都沒能成功。
    淅瀝的雨聲被窗板擋住不少。於是,整個竹屋都是她折木時的響動。
    魏玘聽得莫名其妙,不知她在搞什麽名堂。
    但於他而言,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接連忍了幾日,終於能除去一身血汙。
    擦身末了,魏玘撐住一旁的木桌,徐徐站起身來。
    他本就恢複力驚人,方才又開過先河,此刻再動左腿,痛感已降低不少。如此看來,要想盡快恢複,多加鍛煉也未嚐不可。
    魏玘扶著手邊的物件,一路摸索,來到曬烤襴袍的燎爐邊。
    他伸手,觸碰袍角——仍是濕的。
    “你好了嗎?”阿蘿的聲音突然傳來。
    魏玘扯下襴袍,頂著潮意,向身上囫圇一披,才嗯了一聲。
    阿蘿聞聲,繞過屏風,自內室走至外室。
    見魏玘站在燎爐前、還披著濕衣,她一訝,忙走去:“你的腿還沒好,怎麽又起來了?衣裳還沒幹呢,你就這樣穿上了,是會生病的。”
    魏玘回首,循聲睨去一眼,見阿蘿仰著頭、就站在他身後。
    她已換上幹淨的蠟染藍裙,左手拿著木棍,右臂處似乎還搭著什麽東西。
    “給你。”木棍被送來。
    魏玘接過,一眼便知它被折得太短,將其靠在一邊。
    阿蘿見狀,意識到自己犯了錯,麵頰微紅。她眨眼,又取下搭在右臂上的東西,遞給魏玘:“還有這個。”
    魏玘以為是布,隨手接過,卻摸到幾線紋路。
    他皺眉,兩掌握住,順勢將物件展開、抖至身前,仔細一瞧。
    ——是一件衣袍。
    寬大,鬆弛,簡樸。顯然是男子的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