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嗅石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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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此提醒, 阿蘿很快有了印象。
正是這位梁都尉,在洪澇過後,散布家財、接濟災民, 有別於太守所為。當下, 孩子們受胥吏刁難,也是他挺身而出。
杜鬆說,在翼州,戍有一支燕南軍, 受都尉統領, 駐守青岩山上。
想來麵前之人, 應是這燕南軍的將領。
阿蘿挽裙, 周正一禮, 道:“多謝您, 梁都尉。”
梁都尉道:“小娘子不必多禮。”
“護百姓平安,係本將職責。定不允惡吏仗勢欺人。”
他轉目, 眼風橫掃, 看清孩童樣貌, 驚喜道:“竟然是你們這些小家夥!”
聽見這話,孩子們麵麵相覷。
梁都尉見狀, 抱拳道:“本將唐突了。”
“洪水退後,這些孩子在街頭跑動,引起本將注意。隻惜當時,本將有軍務在身, 無法施以援手,回頭再尋, 已不見人影。”
他一頓, 又與阿蘿道:“這位小娘子, 你在何處找到了他們?”
阿蘿如實道:“在翼州城外。”
“我正好經過,委實放心不下,便與他們一起行動。”
恰逢杜小小下車,她揚臂,牽住女孩小手,將其引至身畔。
阿萊正藏袖間,辨出她動作,往身後一遊,與二人避開。
阿蘿又道:“請問梁都尉,城裏可還有如常經營、容人暫居的旅舍?這孩子病了,其他孩子也累了,不能再餓肚子、睡在外頭了……”
她越說,聲音越輕,及末了,已如殘燭微緲。
對問題的答案,她沒有半分底氣。
方才沿途,她親身目睹,街道殘敗,房屋破碎,泥水遍地,窪塘凝聚,盡是斷壁殘垣。所有景象無不表明,翼州城已遍體鱗傷。
先前,有魏玘相助,她尚且心安。而今,魏玘策馬離去,幾乎碾碎了她的希望。
她隻能求助於麵前的武將,奉上微薄、渺小、但分外誠摯的心意。
“您放心,我有錢。我有很多錢。”
“隻要能為孩子們尋個住處,哪怕貴些,也不要緊。”
受她如此央求,梁都尉不禁揚眉,摩挲下頜,道:“殿下果真說得不錯。”
這一句話近乎低喃,轉瞬在風裏消散。
阿蘿沒能聽清,道:“梁都尉,您方才說什麽?”
“無事。”梁都尉搖頭道,“娘子仁善,著實令本將佩服。”
他斜身,抬起長臂,指向前方不遠處。
阿蘿順勢望去,見是一間白壁丹楹、瓦色青黑的廊院,便聽梁都尉又道——
“那是本將的都尉府,不曾遭遇水害。本將平日居於前院,後院長期閑置,正有收容災民之意。諸位若不嫌棄,不妨暫居於此。”
阿蘿聽罷,無心多添叨擾,剛要謝絕,不料歡呼先起。
“好!”“好耶!”
“咱們有屋住、有飯吃啦!”
孩子們十分興奮,互相擊掌,流露憧憬之色。
見此情景,阿蘿不忍再惹人失望,隻得道:“多謝梁都尉收留。”
她忖了須臾,又道:“我懂醫術,也有錢,會報答您的。至於翼州災情,若有我能幫上忙的地方,您也盡管告訴我。”
“小娘子有心了。”梁都尉道。
“洪澇當前,匹夫有責,不分你我。遑論本將食君之祿,更要忠君之事[1]。”
他側身,作引路狀,道:“諸位請吧。”
……
眾人跟隨梁都尉,一路往山上去。
如杜鬆所言,山道兩旁,坐落著不少宅院,未受洪水波及,傳出歡聲笑語。而在山下,卻是尺椽片瓦、百孔千瘡,對比格外鮮明。
不少胥吏逡巡道中,本欲驅趕阿蘿等人,因梁都尉在場,隻得作罷。
頃刻後,眾人抵達都尉府。
府內分為前後兩院,以圍牆相隔,受月洞門連通,均可自由出入都尉府。粗看去,後院設有不少廂房,足夠容阿蘿一行人居住。
梁都尉引眾人看過內外,對仆從作好吩咐,就先行離去。
臨行前,他將阿蘿招至角落,一語道破她巫族身份,告誡她小心行事。
翼州位於越巫邊陲,翼州城也是巫人入越的必經之地,常可見巫人出入。城中越人視此事為煩擾,對巫族愈生惡感,兩族衝突頻發。
如今正逢災荒,城內巫人多已返回巫疆,隻餘阿蘿一人,如不謹言慎行,恐為眾矢之的。
此外,他還強調,後院陳設淩亂、髒汙,可稍作清掃,以表酬謝。
阿蘿聽進建議,更知他後話並不較真,隻是怕她過意不去。
可對方既然開口,她自要應承,放下行囊後,便向仆役借來灑掃用具,清掃後院。
因著人多,阿萊遊離,找了個安生地界,休憩打盹。
孩子們本在爭搶住處,看阿蘿左右奔走,也收斂脾性,主動拾起笤帚、打來淨水,幫襯她一並勞動,忙得熱火朝天。
當然,孩子終歸是孩子,掃著掃著,就按捺不住,打鬧起來。
阿蘿也不惱,樂見此情此景,一壁旁觀,一壁忙碌,幾日的疲憊都被衝淡不少。
唯獨虎兒不見蹤影。眾人想他調皮,不甚在意。
……
待清掃完畢,已近酉時。
阿萊未醒。有仆從奉來飯菜,請眾人用膳。孩子們不從,受阿蘿呼喚,才乖乖坐往桌前。
這似是阿蘿生來的天賦——與孩童,或與動物,都分外親近。
她自己倒是不餓,遂淨了手,自仆役處接過提燈,穿過月洞門,來到都尉府前。
晚風徜徉,拂往身側,吹得人尤其涼爽。
阿蘿立於門邊,舉目眺望,隻見山上燈火繁盛、生活照舊,而山下幽光黯淡、十室九空,不禁鼻腔一酸,心裏越發哀切。
莫名地,她想起白日所見的災民。
他們受人阻攔,仍要撲往魏玘的馬車,口中叫嚷,聲音喧嘩。
那時候,她聽不清楚,不知他們在喊些什麽;此刻想來,大抵是求救的話語,盼那奉旨而來的肅王,能給受災之人辟出一條生路。
眼下,魏玘身在何處?
阿蘿不清楚。她隻知,他拋開無助的孩子,轉身離去。
但她依然相信,他另有緣由。
她曾與他共度朝夕,見識他胸懷,聆聽他抱負,更親眼看見——台山腳下,鶴氅紛飛,為給肅王送行,百餘件青衫浸染晚霞。
阿蘿低眸,垂下睫簾,遮住微泛的淚光。
她好像有些想他了。
可她不該想他。
“篤篤篤!”
刹那間,淩亂的靴音猝然奔來。
阿蘿回過神,抬眸往去,瞧見一名兵卒,受另一將領跟隨,匆匆跑向都尉府。
仔細看,兵卒似乎負著什麽人,已不省人事,隻垂下一條手臂,裹在白布衫子裏,隨步伐胡亂晃著,被鮮血染紅大半。
距離快速拉近,腥氣撲麵而來,昏死之人的麵孔也越發清晰。
——不是梁都尉,又是誰?
三人罔顧阿蘿,直奔府內,留下兩道背影。
阿蘿瞧見,梁都尉背後皮開肉綻、不見完膚,手腕當即一顫,險些摔落提燈。
她追去,聽得眾人沸騰、亂作一團——
“李掌事,快打水!”
“竇三,去叫丁軍醫來!”
那兵卒才放人入榻,氣也不及喘,應道:“丁、丁家……受水……”
“我來吧!”阿蘿道。
她咬唇,迎上眾人目光,道:“我會醫術。我來醫治都尉。”
不待人回應,阿蘿凝定心神,依照所學醫術,旋即指點起屋內仆從。
眾人將信將疑,卻也別無辦法,隻得依言而行,直到創清過麵、為梁都尉塗上敷藥,聽他氣息愈發平穩,才終於放下心來。
“多謝小娘子。”將領道。
他是梁世忠的副將,知曉阿蘿借宿都尉府中,卻不知她懂醫術。
阿蘿搖頭,隻道:“這是我應該做的。”
她抿唇,拂去額間汗珠,又道:“梁都尉出了什麽事,為何會受這樣重的傷?”
那等傷勢,她隻在書裏見過——細長,成條,表皮迸開,肉翻血湧,在背上縱橫十數道,顯是抽打所致,且下手狠辣、毫不留情。
副將皺眉,欲言又止。
兵卒憤憤接道:“都尉迎接肅王不及時,被肅王賞了鞭刑!”
“不可能!”阿蘿不假思索。
梁都尉是好人,怎會受魏玘鞭打?況且,魏玘從不曾以如此理由,對人大動刑罰。
聽她辯駁,副將沉了臉色,道:“小娘子何出此言?都尉受刑時,某與竇三就在現場,親眼看見肅王手起鞭落。”
“還有鄭太守!”兵卒又道,“他巴不得咱們都尉受刑,在邊上哈哈大笑!”
阿蘿一怔,自知失言,道:“對不住。我不是懷疑你們。”
“我、我隻是……”
她隻是無法相信,更不敢相信,魏玘會是這等模樣。
“阿姐。”虎兒的聲音忽然冒出。
他不知何時回了府,貓在眾人身後,又道:“你別想了。”
“我知道你們……有什麽說不清、道不明的聯係。但你曉不曉得,那在翼州城裏胡作非為的鄭太守,是肅王的從舅?”
此話出口,宛如平地驚雷,引得眾人左右顧盼,先看阿蘿,再看虎兒。
阿蘿顧不上眾人視線,忙道:“虎兒,你怎會知曉?”
虎兒一拍胸脯:“我聽見了啊!”
“他在半道上扔了我們,我氣不過,便跟著他,摸進肅王傳舍[2],躲在樹上打盹兒。誰知醒來時,天都黑了,正好看見鄭太守來。”
“他倆一口從舅、一口賢甥,叫得可熟了。”
“鄭太守見了肅王,連禮都沒行完,就被肅王親手攙了起來。他倆邊進去,邊還嫌城裏刁民又髒又多,找不到能下腳的地方。”
阿蘿聽著,雙唇抿了又鬆,默了須臾,才道:“還有呢?”
副將、兵卒聽她追問,不禁對視,麵露錯愕。
議論王室,實乃冒天下之大不韙。虎兒如此,且能用年少無知來解釋。而阿蘿如此,則必是與肅王有所淵源了。
便聽阿蘿與虎兒徑自又道——
“沒了。他倆入屋,我就回了。”
“我知曉了,多謝你。請問肅王傳舍在何處?”
“出了都尉府,順著往前,走上五六十步,再過拐口,便是那最光鮮的一間。”
“等等,阿姐,你難道想……誒、誒!”
話未說完,紫影倉促一閃,往府外奪門而出。
隻餘屋內眾人,相視無言。
……
傳舍內,推杯換盞,已酒過三巡。
魏玘慵懶,倚靠背後木椅,雙腿筆直、修長,架上案沿,靴尖高翹。
於他足前不遠,盡是殘羹冷炙,如箸頭春、水盆羊肉、金乳酥、丁香淋膾[3]等,極盡奢靡,卻是樣樣精致、樣樣隻動四五筷。
更有六壇美酒,悉數開封,多半見了底。
鄭博稽與魏玘相對而坐,大腹便便,酡紅滿麵,儼然酒足飯飽。
他舉杯,曳聲道:“賢甥——”
後話未出,隻聽啪嗒一聲,酒液晃灑許多,仍不擾他雅興。
“從舅與你相見恨晚……再、再飲一杯!”
魏玘笑意散漫,也舉杯,卻道:“來日方長。從舅身子不好,不該再喝了。”
“咣!”酒盞碰擊。
鄭博稽飲了酒,又道:“最後一杯!”
“這、這梁世忠不識好歹,竟還瞞著本、本官……將水災上報朝廷,擾人仕途!還、還好有賢甥主持公道,我、我心裏高興……”
魏玘勾唇,道:“從舅照料我許多,我自當有所回報,不敢忘恩負義。”
“況且,母親對從舅也很是記掛。”
鄭博稽嗯了一聲,緩緩點頭,目光渙散、迷蒙。
“好賢甥、好賢甥。”他連喚兩聲。
“你既來了翼州,且記住,從舅方才所說,俱是實踐過的、能發財的妙計……常平倉也好,義倉也罷,你聰穎,手腳做幹淨些。”
“米、米行錢氏,有從舅引薦,隻管放心……”
鄭博稽說著,身軀一斜,險些撲在案間,話語也含糊起來,說災民、髒臭、卑賤雲雲。
魏玘不應,隻笑,眸裏火色泛涼。
他起身去攙,將人自桌前拎起,道:“我送從舅回去。”
鄭博稽迷瞪著,似也覺時辰晚了,點點頭。
二人同行,一者如鬆枝挺拔,一者如爛泥纏牆,步速遲緩,走向木門處。
眼看將要離開,魏玘忽道:“對了。”
“我聽聞,翼州刁民不知好歹,屢次往衙門聚眾鬧事,幸得從舅管教有方。不知從舅用了什麽法子,可否指教一二?”
鄭博稽腦袋一晃,笑起來,道:“好說,好說。”
“翼州靠山,蟲蟻眾多。抓那鬧事幾人,全身埋在土裏,隻露出一個頭來,再往他臉上塗抹蜂蜜,不出半個時辰,他就再也不敢胡來了。”
魏玘頷首,若有所思。
說話間,兩人已來到門前、推開木門。
“吱呀。”
院落沾滿月色,霎時映入眼簾,泛著清透的泓光。
魏玘的步伐倏而一頓。
他目力極佳,自然發覺,恰於門外廊下,一道纖影亭亭而立,紫裙灌風、飄揚。
阿蘿凝望著他,眸裏微光明滅。
這間傳舍,不比謹德、大成等殿,木壁更薄——依她所在位置,約是能將屋裏對話,盡數聽個明白,一字也不落下。
魏玘低聲道:“你怎會在此?”
“川連放我進的。”阿蘿道,“你別怪他,是我非要闖。”
魏玘不語,收回目光。
鄭博稽還在場,耳邊、腦內混如漿糊,隻隱約聽出一女聲,似在與魏玘攀談。
“作、作什麽?”他困惑道。
魏玘收臂,攙鄭博稽,隻道:“無事。從舅請。”
從舅二字落地,阿蘿眉黛微顰。
她啟唇,不待兩人再動,先道:“是你將梁都尉打成那樣?”
魏玘聞言,眉關緊擰。
“是。”
他掀目,看向阿蘿,眼風冷銳如刀:“他輕慢本王、衝撞太守,不該打嗎?”
阿蘿身子一顫,不再言語。
魏玘不顧她,扶穩鄭博稽,往大門走去。
擦身而過的那刻,忽聽阿蘿再度開口:“魏玘。”
她的聲音在顫,凝著輕細的嗚咽,被她竭力收斂,仍難以抑製,清晰地抵達魏玘耳畔。
“你為何……變成這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