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見仙蹤文
    第16章
    “我沒有被感染，這破機器不準！它不準！啊啊——”
    驚恐的怒吼響徹天際，刹那間戛然斷掉。
    全身上下都挾倉惶的軀體隻是剛做了個側身逃跑的動作，便轟然倒地。
    他半邊染淚的臉頰貼地，塵土飛揚一片。
    如祭天辦喪事的紙錢。
    短暫的靜默之後，排隊的人群裏訇然響起斷續的哭聲。
    “我們不服！”
    逐漸昏灰的黯淡天光中，不知是誰這麽喊了一句，男性嗓音哽咽且激憤：
    “汙染爆發喪屍遍地，我們能活到現在都是上天垂憐，這時候你們竟然卻要把我們還是不是人類這件事交給一台檢測人類基因的機器！”
    “它說我們是人類我們就是人類，說我們不是就不是，這公平嗎？！”
    男人突然大聲痛哭。宋添看見他這列的隊伍中間，一個人弓著背，雙手掩麵，整個肩膀都在隨著他的動作顫抖：
    “我不做檢測，不做……”
    靜待被檢測審判，是最恐懼的靜止時段。
    他們心存希望可以進去麵前的國家安全基地，尋求暫且的庇佑；又心裹畏懼，害怕更進一步的機器顯示出非人類的判決。
    這股情緒得以迅速蔓延，還在接受檢測的人員都開始或低或高地抗議。
    “對，不做……”
    “我們就是人類。”
    “我們不是怪物。”
    “不是！”
    ……
    兩名軍官上前抬起方才被箭磁處理的屍體，沉默地向遠處散發出能被窺見烈焰火光的焚化爐而去。
    宋添手握箭磁的手又因為長時間的舉起、用力，傷口崩開滲血了。
    他垂眸無波無瀾地開口：
    “我們能夠活著不是因為上天垂憐。”
    “是有人替人類死去。”
    人群裏的聲音逐漸沒落，直至沉默。
    大家陡然想起，眼前這位說話的軍人，前天才在基地門前殺了他的戰友。
    確切地說，他身上的這些傷都是因為和那位軍官扭打在一起造成的。
    那個軍官被感染了，卻還有強烈的自我意識，硬撐著把車上的幸存者送到目的地，下車便跌跌撞撞直奔焚化爐跑去。
    宋添沒意識到發生什麽，追過去抓住他肩膀：“浩子。”
    楊天浩猛側首，並衝動地把一把匕首刺入宋添的小臂。
    他用似獸類般的吼聲道：
    “滾！”
    宋添疼得低呼，止不住的鮮血瞬時滴落成線。
    也是在這時，他看清了楊天浩的模樣。
    眼白已蔓上完全不符合常識的綠液，臂膀已變為藤蔓，方才就是它們卷著匕首刺入宋添手臂的，為了防止樹葉對他的戰友造成感染。
    宋添張嘴，不可置信：“浩子？”
    楊天浩繼續奔向焚化爐。
    宋添不死心地追過去，隊長他們沒消息，副隊和柯然還沒回來，怎麽可以再少一個。
    “楊天浩！”
    金屬製成的軍匕柄部狠狠砸向宋添的眉骨，尖銳的石頭擲出擦過他側臉，眨眼間那張溫和的麵容已全是血跡。
    楊天浩聲帶異變，能說個滾字已是脫離人聲，根本無法再進行正常交流。
    他跑到焚化爐旁，一雙可怖的眼睛直視宋添。那眼睛裏明晃晃寫著：
    殺了我。
    ……宋添便真的舉槍了。
    他們和紀隊分工明確。紀尋他們去危險遍布的城裏搜救幸存者，霍遷就帶著他們迎接幸存者再送回基地，相對安全。
    他們不止一次將幸存者送達目的地。
    可誰也沒想到，這個世界，不止有活死人。
    植體異變需要拔除感染者的頭顱，宋添一邊隱忍情緒，一邊朝楊天浩的脖頸射擊重.彈。
    一彈下去，楊天浩已經異變為藤蔓的半個脖頸都沒了。
    但他沒死，疼得跪倒在地，叫聲恐怖又痛苦。
    “啊——”
    宋添一下扔了槍，茫然地抓住頭發。
    楊天浩站起來，將粘稠的藤蔓分離出五根“指節”，把自己的姓名牌扔在地上，朝宋添艱難地做手勢——這是他們身為軍人的必學課之一。
    執行任務無法待在戰友身邊時，遠距離溝通布署作戰。
    他比劃的是：
    “宋添，閉眼。”
    宋添反而將眼睛睜得更大。
    而楊天浩已經轉身將自己砸入焚化爐。
    噬人的火光訇然驟起。
    楊天浩一聲未吭，悄無聲息地化為飛灰。
    ……
    “你們無法做出自己未被感染的保證，國家也就無法給出庇佑你們的家園。”
    被刺穿的手臂止血又滲血，根本就沒好的時候，白布始終洇紅一片。
    宋添垂手，緊了緊手裏的箭磁，嗓音柔和卻鏗鏘有力：
    “……國家不會放棄任何一位民眾。”
    “但請大家配合。”
    一輛裝甲車穩當停駛在該有位置。
    周忍冬下車，第一次真正來到國家安全基地中心——他們一直在搜救，根本沒回來過，能知道汙染物還是在……
    他伸脖子看基地前有幾列隔著兩米排隊的人，疑惑：“這是在幹什麽？”
    紀尋看見機器，蹙眉：“檢測人類基因。”
    這類數據機器年代久遠，卻是醫院的鎮院之寶。
    偏遠醫院還不一定能搞到。
    人類壽命基因能夠延續到平均300歲，這玩意兒功不可沒。
    在這機器麵前待幾秒，獨屬於人類的基因鏈條便可以完整推析。
    原先隻是為了開發出各種人類的更多極限而創造，為人類本身謀取“福利”。
    後來不知怎麽，也不知道哪個科學家閑得蛋疼，再次更新檢測機，這東西便變成——如果有個人站在對麵，機器便顯示“基因完整，人類”的字樣。
    這是它的作用之一，好玩兒——放在以前確實是。
    如果放個智能人在對麵，機器會顯示基因有異，非人類。
    還有放動物在對麵的，具體會顯示什麽，除了蛋疼做試驗的科學家，沒多少人知道。
    “不是說這東西罕見？現在不罕見了？”唐數看著眼前隔幾米就放著的一台檢測基因儀，有三台呢，好奇壞了。
    “從醫院找到的吧。”布遲憶看見宋添，又看其餘執行任務的幾名軍官，道，“怎麽就宋添一個，浩子呢？”
    黑色弓.弩已逐漸隱沒於暗淡的天色，數據箭弦上的實體箭矢光影鋒利無比。
    溫閱動了動右手，指節在黑色手套裏不自主地活動。他和紀尋對視一眼，不解道：“幾天不見，怎麽還成批發的了。”
    布遲憶：“啊？”
    隨後她也發現了，漂亮秀氣的眉毛都糾到一起：“箭磁不是隻有一個？”
    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麽，姚淩舟隻關心一件事。
    “我兒子進得去嗎？”
    眾人齊齊抬眸看他。
    姚淩舟禮貌回視。
    那不是檢測人類基因的？一隻黑豹貼上去，會不會被判“非人類”，然後被“十”字型的箭矢給釘死？
    姚淩舟忍住對黑色弓.弩的探究衝動，睨向紀尋，心想，兒子死了，是它爸爸之一的前夫也沒必要活著。
    那就勉為其難將他一起釘死吧。
    “什麽你兒子，它就是個惹人討厭的豹子頭。”紀尋冷聲冷臉地糾正。
    “如果它隻是普通貓，沒被感染，那就毫無問題。”
    姚淩舟放心了些。
    紀尋：“我希望它感染，趁早死。”
    姚淩舟：“我希望你死。”
    紀尋：“我就不死。”
    姚淩舟：“。”
    這時候不是在車上說“別不要我”的可憐小狗了。
    算了，不跟傻.逼計較。
    ……
    方才宋添那番話每個人都知道該遵守執行。
    不確保自己是否感染，又怎麽能進安全基地？
    目前為止，國家確實沒有放棄任何人。
    但恐懼不會因為切實的一番話抹除，人群還是頓在原地，不肯往前挪移分毫。
    宋添也不著急，數不清的同胞死在他手上，他已經麻木了。
    弓.弩自然垂在身側，宋添鬆了下過於緊繃的指節，讓由於血液不流暢的滯凝的銳疼緩過。
    基地數據電網圍牆上突地亮起數盞巨大刺目的白熾光。
    照亮範圍之內的所有物體。
    影子交錯生長在地麵，各懷驚懼的人看誰都覺得對方的影子是長出葉尖的植物。
    兩米的排隊距離在無形中又拉開些許。
    “宋添。”
    機.槍拎與臂側與肩膀相平，紀尋身形筆直，走在最前。
    他旁邊跟著布遲憶他們，還有三個明顯是幸存者的民眾，再身後便是兩個白人軍官以及三個幸存者。
    還有隻尾巴翹起步伐優雅的黑豹，牢牢貼在一個男人身邊。
    看見這隻猛獸的人全都下意識呼吸屏住，後退遠離。
    紀尋他們踩著夜色裏的燈光平緩走近，步步堅定。
    不畏基因器械檢測。
    “我們先來。”
    宋添有些發愣的眼神在紀尋布遲憶、周忍冬溫閱臉上一一逡巡而過。
    ……一個不少。
    一個不少。
    “隊長。”宋添行禮，忍住從機械後走過來的衝動。
    最熟悉的戰友隔著一道決定生死的檢測器械相望。
    猶如隔著天塹。
    布遲憶毫不廢話，纖秀的身形往前一跨，在檢測機前站定，英氣的眸子裏全是堅定。
    一秒後，機器現出綠熒：
    ——基因無異，人類。
    宋添握箭磁的人幾不可察地放鬆一瞬，在看到站過來的第二個姑娘時，又再次緊繃起來。
    擁有一頭鬈發的女生揪著衣服下擺，洋娃娃般的眼睛裏滿是找不到人的驚懼。
    一路上淩筱筱都被布遲憶牽著手，特別乖巧安靜，方才布遲憶要先做檢測，就輕拍了拍淩筱筱的手，說：
    “你跟著我就好，好嗎？”
    她點頭，但此時見布遲憶過去，淩筱筱大眼睛茫然地轉動：
    “哥。”
    她向後轉身，看旁邊的人，一圈圈喊：“哥。哥。哥……”
    被叫的人全答應了一遍。
    布遲憶在對麵忙說道：“筱筱，站過來。”
    淩筱筱便站到檢測儀前，機器顯出“人類”。
    接著是周忍冬、唐數，姚淩舟。
    姚淩舟本來想最後，在後麵擼大貓擼得正歡，便突然被人從半空截住正要繼續往大貓腦袋上放的手，又被往前一拉一推。
    紀尋麵容冷峻，道：“別玩兒了，過去。”
    說著他還居高臨下地乜了眼大貓，眼裏全是怎麽弄死它。
    姚淩舟：……
    瑪德。
    無數雙眼睛都在盯著這邊，姚淩舟神色不變地推了一下護目鏡，紳士地衝宋添微點頭，站在檢測儀前。
    幾秒過去，沒反應。
    再幾秒過去，還是沒反應。
    這短短的幾秒鍾，卻讓眾人神色全部緊張起來。
    尤其是紀尋，表情簡直稱得上凜冽。
    姚淩舟眉頭緩緩、緩緩地攏起。
    宋添捏緊手裏的箭磁，錯眼不眨地盯向儀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