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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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益陽後立即動身前往南縣草尾街,因怕被人認出,盡沿僻野鄉村步行。餓了隨便找家小店打個中夥,一天就吃一頓,店都不敢住,天黑找個橋亭橋洞湊合和衣睡個囫圇覺,天一亮繼續趕路。洞庭湖區平原地區,河港眾多,一路過了好幾個渡口,終於在六月時到了草尾街。按照與丁香叔叔約定,丁香爹在草尾街尋了個住處蟄伏下來,夜深人靜時常常惦記起家中老小,白天無事在約定地方附近等待他弟弟的出現。
左等右等下沒有等到丁香叔叔消息。
自此兩人成了莫逆,每到長沙肖經理必會款待,生意上也互有照顧,不成想今日情形。
因挨鄉團兵自益陽方向趕來,丁香爹是無論如何也不敢以身犯險去了。尋思之下徑直過東山下寧鄉,輾轉到了長沙。可憐他身無分文,靠半乞半討好些日頭才到長沙,平日裏手頭寬綽,行走江湖幾時受過如此羞辱。說到這時丁香爹感慨的講是真真應了龍擱淺灘遭蝦戲,虎落平陽遭犬欺的古話。
丁香爹用肖經理那幾個錢付了麵錢,暗思餘的錢湊合混個肚飽用個三五天還不成問題,去南縣就算了。出得店門,丁香爹心神暗傷,已然斷了尋友訪故求助的心。心想待明日到各處碰碰運氣,有啥能幹的哪怕苦力也好,先求個三歺肚不餓慢慢籌些錢再做打算。
當晚找個通鋪十來人擠了一晚,早飯未吃便四處尋事,走遍了好幾個碼頭終於在溁灣鎮江邊一碼頭尋得扛米下船的苦力行當。當時怕惹事端,假裝不識字讓管事工頭虛填了個李本初的假名混了進去。頭先幾日丁香爹吃了不少苦,收工時腰背酸痛,肩上通紅破皮滲出血水,半個多月後漸漸習慣了。
第十二回
丁香爹眼尖手疾一把抓住撐槁,用力甩了過去,那女人連人帶槁,咣的一下跌落湖中,激起的水花濺了他一臉。因為慣性,渡船已衝出好幾丈,湖水中那兩賊漢子賊婆娘還在水中撲騰掙紮著。
渡船在湖中傾晃,丁香爹彎腰用雙手撐著船板,好一會才平穩下來。丁香爹左右察看,撐槁已經隨那賊婆娘落水,尋思之下操起扁擔,奮力劃水向影影綽綽的對岸劃去。好一頓工夫才劃到離岸百餘米地方,這時天上夾著悶雷聲下起了大雨,到岸時一身濕透,丁香爹顧不得挎起包袱拿著雨傘跳進水中淌水爬上岸來。
大雨滂沱中丁香爹深一腳淺一腳走著,到擦黑才尋得一夥鋪,一身雨水入得店裏。夥計見了忙上前招呼,丁香爹從濕透的包袱裏摸出幾張濕濾濾的錢來。進入房內,夥計早打好熱水,丁香爹脫了衣服,連同包袱裏的濕衣一並隔著門板扔到門外,衝夥計說道:“老板,煩勞您洗一下,算房費裏是了!”夥計撿起衣服,回道:“好咧,客幾安心。”
洗完後抹幹一身,光著身子鑽入被窩睡下,到第二日晚上才起床,飯都是夥計送到房內吃的,衣服未幹呢!
自逃獄半年以來,一路顛沛流離,再加上這次湖中遇險淋了大雨,丁香爹在店裏病倒,還病得很沉。頭先隻是不思飯菜,三天後竟床都下不了,迷糊發燒說胡話了,店老板一見慌了,愁的忙請了個土郎中弄了不少藥。
服藥幾日後燒退了,竟又打起了秋擺子,七八月剛立秋節氣,堆了二床被子也直覺冷,哆嘍的像篩糠似的抖,老板好幾回追問丁香爹家人情況,在華容有何熟識親友可聯係,丁香爹隻是默不作聲。
店家沒得法,趁丁香爹某天身子能動彈時當著一眾店客勸將出去,走時衝丁香爹說道:“客幾,不是我狠心,您又無親友可托。我店小家微,你的病會傳染,如萬一有些不是官家追尋下來我一家大小會逼上梁山無退路噠!店錢我也不要了,全當行善,除了付郎中醫藥錢,你包袱裏還有幾個錢我也未動你的,你出去好生找個出處才是正事!”話已至此,丁香爹也不好再說,道了謝拖著病體出了店鋪。
說來也怪,在店時郎中用盡藥草病未好,出店後丁香爹憑自個懂的些醫術扯些草藥,棲宿橋亭幾晚後竟然不打秋擺子了,隻是身子骨一天弱似一天。身上止得幾個錢,武漢是一時半會去不得的,丁香爹隻得在華容城裏尋些短工苦力做做。二月下來,不大的華容縣城裏人人識得有一外地口音的張師傅會做事,工錢也要的少,傳聞之下家中有些急事苦差的都樂得請他幫忙做工,雖搛不了多少錢,混個肚飽已不成問題了。
如果日子就這樣過下去興許有個出頭翻身日,可半年後發生的一件事讓丁香爹斷了回鄉的路,徹底流落他鄉了。
華容地處湖南北部,向北可達湖北,南接常德益陽,西臨湘西從山眾莽,東靠嶽陽。地雖不大,各地物資轉口生意甚是繁榮。在混熟些人後,丁香爹托人拜了當地一個叫陀爺的堂會大爺的碼頭,做工有了保障,不再三天兩頭的單幹找事做,工錢也高些。
陀爺早年入過袍哥會,有些名氣。袍哥是清朝年間以來流行於川湘鄂三省的民間江湖組織,上至達官貴人,下達流民乞丐商販苦工,三流九教林林總總的都有。舊時入得幫會有些好處,做工行商甚至當官從政隻要報個名號,同是幫會的人都會互相提攜,蔣委員長還入過青幫呢!壞處是一旦入得幫會,萬一幫會與其它幫會發生利益衝突時,幫會老大是隨時可征召會員挺身出力的,輕則傷筋動骨,重則傷殘丟命。
初入幫會,丁香爹憑著早年行商走販的經曆,又識文斷字處事妥當,不出二月漸漸得到陀爺青睞,倚為膊臂。
當時華容縣城有三五幫會,除陀爺外另有兩個最為聞名,一個叫吳三癩的,一個叫謝寶生的。
吳三癩早年混跡長沙、嶽陽、武漢三鎮碼頭,以凶殘心狠著稱,因早年生了癩瘡,頭頂盡是坑疤,人人稱為癩腦殼。年紀大些也積了些錢財,帶著在武漢時哄騙拐來的老婆回了華容本地,組了些人強攬各色事情來撈錢。許多年後兩個兒子也大了,如狼如虎像極了他老子,欺男霸女的勝似老子。隻是吳三癩嫌癩腦殼不好聽,便讓下麵的喚為吳三爺,熟識的仍私下叫著癩腦殼。
謝寶生外鄉人,是後生晚輩新起之秀,仗著一表哥在嶽陽做了水警緝私的差事,人脈廣做事潑辣膽大有些手段,久而久之竟青出於藍勝於藍強壓了吳三爺這本地蛇頭。陀爺是常德人,舅家華容,常年生活在此,算得半個本地人。
卻說那吳三爺兩子中以二兒子為人最為張狂,排行老二卻人稱三少爺,因舊時幫會都敬關二哥,二爺名號是江湖忌諱。平日母寵父護,再加上入了渾水袍哥一宗,像包娼包賭,販毒走私之類傷天害理之事幹盡。那謝寶生雖仗他表兄之勢,走私違法之事也幹不少,卻做事循些章法,人緣蓋過吳家父子,明路生意搶了吳家不少,漸漸與吳家積了不少怨恨。陀爺屬清水袍哥一宗,做事低調好多,樂得兩家相爭相鬥,私下兩家拱火,落個兩家爭取,日子波瀾不驚。
當時華容縣明妓暗娼不少,城中警察局邊一家妓院一名16歲叫麗紅的小雛成了達官富賈最愛。這麗紅被拐騙失足風塵,私底下心裏盤算找個良人跳了這苦海深淵。吳家三少爺平日罩著妓院老鴇,妓院裏來了新貨必先過他手,稱心的常是要隨叫隨到,麗紅被三少爺傳喚幾回後識得他的手段為人,心中實有不願卻不敢違了他意,隻得虛以委蛇應付著。那謝寶生雖有妻子,不知為何卻多年未生一兒半女,有日偶同朋友遊逛,見識了麗紅,心中暗暗驚為天人。
閑時照顧了麗紅幾回生意,不想與麗紅兩個都生了好感,一來二去,那謝寶生竟有了贖身麗紅為妾的想法。
有一回那三少爺傳召麗紅,麗紅婉拒爽了約。三少爺從不把妓女暗娼當人,覺得拂了麵子,當即著人強請來了。見麵扇了她兩耳光,還當眾扒衣強辱一回。
後來麗紅見了謝寶生訴苦,謝寶生一聽火了,過幾天使了個壞,暗中監視趁三少爺販賣槍火時,通報緝私隊的表哥。就在洞庭湖中公報私仇,以軍火資匪拒不配合調查果斷槍殺了三少爺,船上其它人豪發無傷,關個一年半載便無事出來了。
如果就這樣人不知天曉得也無事,偏偏三少爺暴斃才幾天,那謝寶生竟給麗紅贖了身,當個小妾天天棲住一處。吳三爺對兒子打麗紅一事有些耳聞,加上兒子死於緝私隊之手,更甚的是兒子七夕未過那謝寶生竟贖了麗紅,新仇舊恨那個恨就不消說的!
那吳家老大,大名瑞祥,道上人稱瑞大爺,諧了紅樓夢裏賈瑞名號,可此人不似紅樓夢裏瑞大爺般偷情好色,於男女之事從來都是明火執仗,沒得賈瑞半點耐性。這瑞大爺平日對人渾,可自家兄弟卻是心痛的,自二弟出事後他常私下放話決不放過謝寶生麗紅兩個。
一日終讓瑞大爺找了個由頭,原來華容有幾處碼頭做著各色生意,其中一處向武漢販運物質的生意由謝寶生包攬。那謝寶生處一個叫陽哥的手下欺謝寶生外鄉人一個,反節叛了他,與瑞大爺暗中勾結,被謝寶生清理門戶,暴打一頓驅走了事。那瑞大爺以陽哥是他堂口的人,打陽哥就是打他們父子的臉。他托陀爺傳話,清明前二天三月初一那日約架名為陽哥討個說法,實是談下這個碼頭的經營歸宿問題,順便幫他枉死的兄弟出口氣。
這事本與陀爺一幫無事,傳個話就完了。可那陀爺不知怎想的,那謝寶生與吳家父子決鬥那天竟帶了丁香爹去充和事佬,心中盤算著趁機看熱鬧收些人心。
第十二回 完
船老板上下打量著,口中應道:“好咧,客幾坐好。”丁香爹放下包袱,將雨傘置於膝頭坐下,這時船艙鑽出一女人,壯實黝黑,一雙小眼嵌在圓盤似的臉上眨巴著看了丁香爹一眼,又鑽進了船艙。
船在湖中緩緩劃行,翻動的撐槁泛起湖水,天氣悶熱透著一股股魚腥味,遠處茫茫一片天也暗了下來,看來是快下雨的節奏。一路上船老板有一搭沒一搭同丁香爹聊著天,問丁香爹何處高就,去何處有甚事之類的,丁香爹謊稱自己是收帳回武漢路過。這時船艙女人提個水壺衝了碗茶水遞與他喝,回艙時盯著他的包袱瞟了好幾眼。船到湖心,船老板停下劃船,用手捊了把汗,衝丁香爹說道:“這鬼天,又悶又熱,敢情會下雨了,呷口茶先。”說完轉身進了船艙。
淅浙索索好一會也未出來,裏麵聽到那兩口子船老板竊語什麽。丁香爹有些警覺,多年行商走販經驗告訴他,這兩口子不是善類。丁香爹假意眯了下眼,餘光瞟著艙內。這時隻見那女人已經手中摯著一把馬刀藏在身後正慢慢挑開艙簾觀察適機圖謀,男的跟在身後。
其中一人說道:“去年過年安化城裏共產黨攻城,跑了好幾百犯人。我表哥在縣長手下管事,後來隨大軍殺回縣城,各地清剿殺了好多匪眾。那個縣衙曹勇,原在縣長下麵同我表哥同事,受了共產黨蠱惑做了內應,被當場擊斃在城牆上,滾到城下血都染紅噠街!那個慘噢...”
聽到此,丁香爹猶如五雷轟頂眼前一黑,跌跌撞撞忘了付飯錢起身如無魂之人徑自出得店門。店裏夥計眼塵,忙追上陪笑說道:“客幾,您老還冒付飯錢呢?”丁香爹聞聽匆忙付了也不言語,身子輕飄地走了。站在店門拿著錢的夥計望著遠去的丁香爹,口中嘀咕著:“這啥人...”
回到住處,丁香爹蒙頭睡了整整一天一晚,門都沒出。夥鋪老板見了以為出了啥毛病,一天問候了好幾回。第二天中午才起床,抹了把臉結帳走了,走時店老板瞥了瞥他蒼白失神的臉,心中有些小慶幸這人可走了要是真有個病在店裏有個長短就壞事了。
二天下來,丁香爹終於冷靜理出些頭緒,決計先去武漢謀些事做,搛些錢待風聲小些再行計議。主意已定,當天下午去了渡口,一望無際的洞庭湖麵已長空碧水成一色,影影綽綽中稀疏可見幾條船舢。
等了好一刻,終於等來一條小渡船,丁香爹背好包袱腋著雨傘快步迎了過去。船上並無渡客下船,丁香爹跳上渡船,衝船老板說道:“老板,過個渡去華容。”
終於一日中午在橋頭飯鋪吃飯時聽到三個人在喝酒吹牛聊著時事,無意中得知了叔叔的消息。
就這樣幹了四個多月,除去押扣的一個月工資,已湊得路費。當時有一米船正好去益陽,丁香爹好說歹說央求混熟的船工遊說老板,幾番糾纏下終於讓船老板同意捎帶。隻是生活開支多付些,為此丁香爹為感謝那個船工,把平日置辦的帶不走的東西全送給他了,那扣押的工資也舍棄不要了,坐船順湘江去了益陽。
就在那女人拔刀欲砍時,丁香爹伸腳用力一踩腳下橫著的一條扁擔,那女人卒不及防一個趔趄摔在船板上。那漢子見他女人失手,操著馬刀衝過作勢欲劈丁香爹。這時丁香爹早已順手操起扁擔,先撥開劈來的馬刀,然後順勢一扁擔掃中那賊漢子腰身,隻聽得那人一聲慘叫早跌入湖中。
這時渡船一頓搖晃,那女人見他男人已打落水中,心有不甘,爬起抓起船頭撐槁橫掃過來,丁香爹見狀連忙扔了扁擔,身子一低,撐槁貼臉掃過正中船艙,那女人用力過猛,人都震得有些站立不穩。
那人一看,先怔了一會,臉上掠過一絲驚訝,複又滿臉堆笑,說道:“噢,原是玉石爺,幸會幸會,有何討教?”丁香爹聽了忙拉過肖經理走入一飯鋪,禮讓坐下後述說了他的情況與來曆。
胖嘟嘟的肖經理眯著小眼認真聽丁香爹講話,當說到逃獄時剛還滿臉笑意的臉僵住了。待丁香爹講到借錢籌盤纏時他用一隻手支在桌上,用食指輕輕敲著。忽回頭衝店裏夥計叫道:“老板,來一碗麵,加量!”複又轉過身來揚起另一隻手打斷丁香爹說道:“玉石爺,您老瞧得起我相信我同我講,按理無論如何要幫這個忙的。隻是實在近來手頭緊——剛出門時帶了幾個錢打算賣些米油,全給你了也不要還了,兄弟有些急事就不陪您老了。”說完抱了抱拳起身就走,臨出門時回頭說了一句:“玉石爺,現兵荒馬亂的,自個小心點,全當兄弟冒見過。”
饑寒交困下丁香爹試著去長沙找些熟人,希望籌些盤纏好再輾轉去南縣草尾街與丁香叔叔會麵。兜兜轉轉尋了好幾個熟人都沒得下落,有些心灰意冷喪氣的他漫無邊際的在街市中遊走。
轉過一個街角時一不留神與一人撞了個滿懷,當時那人被撞的跌在地上,爬起來時口中胡咧著罵道:“瞎眼噠,急噠去奔喪投胎啊!”丁香仔細一瞧,頓時眼中發光,大聲叫道:“哎,肖經理,撞到您老噠,真是不撞不成交,可巧我正找您咧。”
望著遠去的肖經理和桌上這幾個錢,丁香爹心裏五味雜陳。想當年這肖經理經營木材、桐油生意時,丁香爹幫襯過他不少。
有一回肖經理順河放排時,排散了木頭飄下十餘裏。當時丁香爹用自己威望名氣,喚得好十來個同行一起沿河撈起木材。有十餘條木材飄到下遊彎裏已經被寧鄉溈山陶姓名叫梟爺的同行捆好綁在自己排上,當時丁香爹硬是仗著人多,半哄半嚇才奪了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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