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第5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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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棟公寓中間的那條道路兩旁種滿了國槐, 茂密的枝葉攀連在一起,綠蔭如蓋,在黑夜裏綠出一種妖冶的質感。
    風吹過, 樹葉刷刷作響, 夏夜的晚風吹來一股不知名的花香,盛望舒快速地向前奔跑, 裙擺在風中來回飄動。
    她耳邊隻剩下風聲和自己起伏的呼吸聲,腦子裏卻是空白一片。
    她沒想好要過去跟他說什麽, 隻是被本能驅使著,要親眼確認住在對麵的那個人、為她亮起過極光夜燈,陪她慶祝過生日、情人節、看過九十九部電影的那個人,是言落。
    按下門鈴的那一刻,盛望舒劇烈地喘息。
    呼吸很重, 她額頭上沁出一層細密的汗。
    門鈴響過好幾聲,門內毫無動靜, 她執著地又按一次。
    片刻後, 門鎖哢噠一聲, 門從裏麵被擰開了。
    言落半邊身子堵在門邊,玄關處沒燈,一片昏昧,顯得他的麵色蒼白,瞳孔幽深。
    空氣中彌漫著讓人無法忽視的酒精味道。
    看到是她, 言落身形一滯, 沒來得及掩飾臉上的驚訝和那一刻細微的緊張。
    “月亮?怎麽是你?”
    “這句話應該我來問你吧?”
    盛望舒直接推開門板擠進去,仰著頭盯著言落詰問,“別跟我說這隻是巧合,你什麽時候搬進來的?”
    言落唇角輕抿, 沉默片刻:“最近幾個月都住在這邊。”
    “以前隻是偶爾過來?”盛望舒追問:“我生日那天你在這?”
    “嗯。”
    “情人節那天你也在這?”
    “嗯。”
    “極光夜燈是故意亮給我看的?”
    “……是。”
    “那些電影也是……”盛望舒皮膚發燙,從內到外散發著熱意,卻分不清這份隱隱躁動的熱意究竟是因為氣憤,還是別的什麽。
    她眼睫顫了顫,突然有些問不下去了,“言落,你是變態嗎?”
    “……”
    一霎的沉默,言落眼睫輕垂,盛望舒透過背後的光源,看清他那蒼白無一絲血色的麵容和嘴唇。
    “對不起。”他艱難而悶澀地開口,抬眸看她:“我隻是想要陪著你。”
    他眼底有一閃而過的自嘲。
    盛望舒喉間突然泛起澀意,發不出聲音來。
    她咬著唇,情緒翻湧起伏,找不到出口,憋得難受,幹脆任性地鑿了他一拳。
    “咚”的一聲悶響,其實並沒有用多大的力氣。
    言落卻緊蹙著眉,悶哼著重重彎下腰。
    盛望舒嚇了一跳,這才發現他鬢角處滲出的細細的汗。
    她後知後覺地想起好像從他開門之後,他的背就一直微微弓著。
    她在家用望遠鏡看過去時,他也是微弓著背,步伐異常緩慢地向外走。
    盛望舒拽住言落的手腕,低頭去看他的臉。
    “你怎麽了?”
    言落輕輕抽走她的手:“沒事。”
    他抬起頭,安撫地對她扯了扯唇,一張臉白如紙片,像黑夜中的鬼魅。
    盛望舒頓時氣不打一處來,“看看你臉上的汗,還說沒事?這麽大的酒味,當我聞不到嗎?你今晚又去應酬了?喝了多少酒?你是不是又胃疼了?”
    她連珠炮般地問著,手指下意識地蹭了蹭他的鬢角,蹭到一手濡濕。
    她心髒像是被狠狠撞了下,猛地縮緊。
    言落靠著牆壁,一手按在腹部,身子悶不做聲地往下滑了滑,後來,幹脆直接靠著牆壁坐了下來。
    他捉住盛望舒的手指,輕柔地捏了捏,瞳孔幽深暗沉,明顯是難捱的神色,唇上還是帶著安撫笑意。
    “月亮,我有點暈,你去幫我把手機拿過來。”
    哪裏是暈,盛望舒看他分明是疼得站不起來。
    她下意識去摸自己的手機,這才反應過來她穿的還是睡裙,身上壓根沒帶手機。
    “你等等。”
    她起身跑進客廳,視線焦灼地轉一圈,在茶幾上看到言落的手機。
    她跑回來,蹲在他麵前,“密碼。”
    言落:“1110 。”
    盛望舒睫毛輕顫了下——1110,是她的生日。
    她解鎖了屏幕,看到他手機的壁紙,是那天看日出時,他偷偷在她身後拍到的、她轉身朝他看來的那個瞬間。
    緋色朝陽在她身後,她眼裏帶著驚訝又驚喜的笑意。
    言落抬手,示意盛望舒把手機給她。
    盛望舒沒動,“是要叫司機嗎?我幫你打。”
    言落靜靜看著她,沉吟兩秒,嗓音沙啞道:“我沒什麽事,隻是有一點胃疼,可能是喝多了酒,你別怕。”
    說這話時,他的手明明還緊緊地按在腹部。
    略微停頓一秒,緩口氣,言落又說:“你別怕。”
    與此同時,他另一隻手伸過去,點開撥號盤,緩緩地按下了120 。
    盛望舒捧著手機蹲在他身邊,看著他一個數字一個數字艱難地按下去,眼眶瞬間就紅了。
    “疼得都要叫120了還說沒事,言落你是傻逼嗎?”
    言落咬著牙,指腹在她臉上輕蹭了下,“沒那麽嚴重,我隻是懶得叫司機了。”
    都什麽時候了還在逞強?盛望舒恨不得狠狠打他一頓。
    抬起手,卻完全不忍心落下去,看著他望向自己的那雙幽深隱忍的眼睛,她心髒一抽一抽地悶疼。
    巴掌最終握成拳頭,盛望舒深吸口氣站起身,“我去幫你倒點水。”
    救護車很快到達,醫護人員上樓時,言落還在執著地叮囑盛望舒不用跟去。
    盛望舒充耳不聞,拿著他的手機和錢包去開了門。
    言落被醫護人員抬上擔架,卻猝不及防地抓住了她的手腕,一字一頓道:“醫院夜裏涼,去我衣櫃找件外套披上。”
    盛望舒一怔,看向自己的睡裙。
    都什麽時候了,他還操心她的事。
    她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卻還是飛快地轉身跑進衣帽間,隨便拽了件言落的襯衫披上。
    所幸,她今晚穿的是一件帶有胸墊的睡衣,足以充當外出的裙子。
    到救護車上時,言落似乎已經忍到了極限,豆大的汗珠順著臉頰往下落。
    盛望舒守在他旁邊,緊拽著他的手腕。
    他輕輕掙了掙,反手握住她的手指。
    盛望舒手心全是冷汗,被他冰涼的掌心緊緊貼住。
    醫生過來給他做檢查,示意盛望舒讓開。
    “好。”
    盛望舒配合著往一邊退,抽了抽手指,卻沒抽動。
    言落已經失去了意識。他緊緊閉著眼睛,與她十指相扣。
    —
    檢查結果是急性胃穿孔,已經引起化學性腹膜炎,需要立刻手術治療。
    因為是急診且非重大手術,醫院同意盛望舒代替家屬在術前告知書上簽字。
    此時已近淩晨兩點,盛望舒不敢驚動言國書,隻給言亦泓打了通電話。
    言亦泓在電話裏安慰她不要著急害怕,說他立刻過來。
    手術室外亮著紅色的燈,盛望舒就站在那燈下,仰頭盯著“手術中”那三個大字,眼睛一片刺痛。
    可她還是固執地一遍一遍地看過去。
    手術進行到半個小時時,言亦泓到了,他看到盛望舒忙大步走過去,拍了拍她的肩。
    “別擔心。”他開口第一句話就是安慰盛望舒,“說了讓他少喝點酒就是不聽,也讓他長長教訓。”
    盛望舒卻並沒有感覺被安慰到,反而在那一刻替言落覺得委屈。
    雖然知道言亦泓是故意這樣說話來安慰她,可她還是忍不住替言落辯解:“他喝酒大多是為了工作應酬。”
    宋源不知從哪聽到風聲也過來了,見到站在手術室外的盛望舒,他眉心一皺。
    上前攬住盛望舒的肩膀,他避著言亦泓低聲問:“你們是從楓港過來的?”
    盛望舒點頭。
    宋源:“怎麽不先給我打電話?”
    盛望舒當時全部的注意力都在言落的身上,根本就沒想這麽多。
    甚至到這一刻她才後知後覺地想起,明明宋源也和他們住在同一個小區。
    一個念頭倏然湧上心頭,盛望舒抿了抿唇,聲音莫名有點啞:“言落那套房子是你給找的?”
    宋源合掌作揖,先道歉:“對不起月亮,我不是有意要瞞你。”
    盛望舒眼睫輕垂,“他什麽時候買的房?”
    宋源:“從你看房那天就開始找了。”
    他看著盛望舒的眼色,猶豫片刻,還是說:“他說,他不做什麽,隻是想守著你。”
    盛望舒鼻頭驀的一酸,她迅速低下頭,假裝困倦地揉了揉眼睛。
    甕聲甕氣地罵道:“言落就是個變態。”
    大變態。
    好在手術過程順利,手術結束後,言落被送進恢複室內進行觀察。
    言亦泓過來恢複室見醫生,宋源勸盛望舒回去休息,盛望舒不肯。
    “你先回去吧,這裏用不著這麽多人。”
    宋源也不肯回去,他今晚也有應酬,喝了不少酒,還沒睡就從家裏跑過來,困得不行,跟盛望舒說了一聲偷偷去樓道裏抽煙提神。
    盛望舒身上還穿著言落的襯衫,白色襯衫罩在她身上又寬又大,袖擺長長地垂下來,她手指蜷在袖筒裏,莫名的有一種安全感。
    趁著言亦泓和醫生溝通,她輕手輕腳地走進恢複室。
    室內燈光明亮,言落靜靜躺在病床上,手術是全身麻醉,他闔著雙眼,還在昏沉中。
    盛望舒內心焦灼不定,有一種惶惶然的、說不分明的糾結感。
    可當看著他安靜的側臉,她那分恍然不定的焦灼好像又悄無聲息地平息下來。
    她把手指從袖管中伸出來,輕輕的,小心翼翼地、蹭上言落的眉心。
    指尖才剛一觸碰到他的眉心,他便微蹙起眉頭,濃密的睫毛輕動了下。
    盛望舒立刻緊張地屏氣凝神,下意識想叫一旁的麻醉醫生。
    還未等她開口,言落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頭頂的燈光落到他眼裏,那雙向來幽深迷人的眼睛微微眯著,一片茫然,似乎找不到焦距。
    他眼睛輕輕地轉著,像是在找什麽東西,那樣陌生的模樣,讓人無端覺得脆弱。
    盛望舒的心髒像被他那眼神紮了一下,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將手指放在他的手邊。
    下一刻,手指驀然一緊,言落條件反射般抓住了她的指尖,與此同時,他的目光在她臉上聚焦。
    但目光還是不甚清明,有些模糊,像蒙著層霧氣。
    “言落。”盛望舒呢喃著叫他。
    言落像是尚未清醒,直直地盯著她,他喉結輕輕動了動,嗓音喑啞而模糊,“月亮。”
    他低喃:“你別怕……我沒事……醫院冷,穿我的外套……”
    “他說什麽?”一旁麻醉醫生問了句,又對盛望舒笑了笑:“麻藥還沒過,人還沒完全清醒,說胡話是正常現象。誒,你怎麽哭了?”
    盛望舒低著頭,眼淚大顆大顆地往下掉。
    滴到言落和她相握的手指上。
    她聽清楚了。
    言落說的那句胡話,每一個字,她都聽清楚了。
    這都什麽時候了,他還在想著這些。
    壓抑了太久,情緒像是一顆充盈飽漲的氣球,被他用一句胡話猝不及防地紮破。
    盛望舒的眼淚像是決了堤,完全控製不住,一顆接著一顆不斷地往下掉。
    言落的手指被她的眼淚打濕,輕輕動了動。
    “下雨了。”他眼睛依然半眯著,費力地偏著頭,像是想要看清她。
    他一字一頓地對著她說:“下雨了,你等我……別去淋雨。”
    盛望舒低低埋著頭,終於忍不住,喉嚨間溢出一聲極力克製的嗚咽聲。
    她驀然想起剛入大學的時候,那時她大部分時間都住在宿舍,每周五才回思北公館住。
    某個周五,她沒按原計劃回公寓,臨時和室友去ive hoe看演出,結束出來時,外麵下了暴雨。
    幾個人都沒有帶傘,原以為要淋雨去打車,言落卻突然出現。
    盛望舒意外到感覺他像是從天而降。
    他撐著一把巨大的黑傘,遮在她的頭頂,送她們回到宿舍。
    在那天之前,甚至在他出現的一個小時之前,盛望舒剛在心裏暗暗決定要放棄他,可等他帶著一身清冷水汽在雨幕中出現,她的決定突然變得不堪一擊,被他一個眼神就輕鬆瓦解。
    那晚回到宿舍,她看了一部老電影。
    電影中,女孩暗戀的主編在下雨時紳士體貼地送給她一把雨傘。
    彈幕上卻在這時飄過一句話:下雨天送傘,寓意要散。
    盛望舒看到那句話,突然覺得無比喪氣。
    她無望地想,或許她和言落,注定就是要散,或早或晚。
    可在這一刻,在這個充滿著消毒水氣息的、冰涼的恢複室裏,盛望舒看著自己被言落緊攥著的指尖,聽到他那可笑的、荒唐的、讓人淚流不止的胡話,心裏隻剩下一個強烈的念頭。
    她不要散。
    哪怕有一天真的會散,這一刻,至少在這一刻,她不要放開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