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梅菜扣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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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懷信覺得有些不大對勁。
今日, 他如往常一般坐在待漏院內一隅,一邊用著仆役端上來的甜粥,一邊與陪坐在側的座下學生說著話。
談了一會兒, 葉懷信透過半條縫的窗戶看了一眼外頭天色,動作忽而頓住。
一旁的學生察覺異樣,恭聲詢問。
“無事。”葉懷信擺了下手, 視線定在麵前半碗粥上頭,心中忽而生出些許猶疑。
以往這個時辰, 田尚書等同僚應當已經來了待漏院, 並且落座用起粥品, 緣何今日遲遲不到?
不過,這說到底也隻是一樁雞毛蒜皮的小事,指不定田尚書他們是路上耽擱了。故而,葉懷信沒有真的將此番異樣放在心上, 繼續與座下學生談起朝事。
過了許久,直至大多數官員乃至謝家父子都已來到待漏院中坐下, 田尚書等人才姍姍來遲, 精神煥發地走進屋內。
他們一個個手持笏板、腰杆挺直, 渾身上下帶著一股子難以言喻的振奮感。
此時,屋內剩下的空桌案不多。田尚書與易寺卿結伴而來,環視一圈,毫不意外地瞧見謝家父子的身影,下意識對視一眼,眼底都是得色。
這回, 總算不用幹看著謝家父子用新吃食了。
那桌案上的生煎包、胡辣湯, 他們適才在馬車上也是嚐過的!
滋味絕佳!
吃飽喝足的二人往最裏頭走去, 中途恰好經過葉懷信身側。
依著品級, 此處唯有葉懷信官職最高,為從二品的尚書左仆射。除他以外,其餘人瞧見田尚書二人走近之後,連忙起身。
雙方見過禮,跟在葉懷信身邊的官員們也不敢落座,很是恭謹地站在那兒,一直等到田尚書二人離去,方才落座。
葉懷信在餘光裏瞥見易寺卿他們坐到自己斜後方的桌案,沒有多留意,端起瓷碗用了一勺熱粥。
就在這時,他聽見從斜後方傳來的對話聲。
先是仆役報上今日待漏院供應的粥品,恭敬地詢問田尚書他們要哪些。
隨後,就聽到田尚書和易寺卿一前一後開口。
田尚書道:“嗯,就不要……”
他話說到一半,就被易寺卿打斷。
易寺卿語速有些快:“來一份乳粥,熙然兄要什麽粥品?”
田尚書輕咳一聲,嗓音聽起來有些繃緊:“咳咳,那就來一份紅棗粥。”
多疑如葉懷信,直覺這二人有些不對勁,於是不動聲色地用餘光掃向四周。
這一瞧,他就看出了一個共通點——跟田尚書二人前後腳來到待漏院的官員,或是自個兒帶了百味食肆的吃食,或是神色不自然地要了一碗熱粥,又或者直接揮手讓仆役退下、不要任何吃食。
頭一種還好,多是支持承包製的革新派官員。而後兩種,竟然幾乎都是守舊派官員。
望著眼前場景,葉懷信心裏無端咯噔一下,拿著瓷勺的右手頓住,隻覺得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異樣感纏繞在他周圍。
念及此處,他不露痕跡地瞥了一眼謝家父子、葉簡等人所在的桌案,麵色微沉。
自上回葉簡在安樂坊故居衝撞了他之後,此子的行為舉止愈發逾越,如今更是毫無顧忌地與謝家父子混在一處。
看來是時候敲打他一番了。
葉懷信在心中冷哼一聲,視線再度掃過去時,忽然一頓,眉毛微微皺起。
今日謝家父子仿佛變了個人似的,竟然沒有帶任何百味食肆的新品來待漏院。
而且,以冷延連為首的幾位官員怎麽都湊到那張桌案去了?
同樣,坐在周圍的官員們或多或少都注意到了這一點,要麽無聲以眼神溝通,要麽小聲談著這事。
而謝青章等人卻很自在地用著吃食,時不時開口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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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這張桌案旁,除了謝家父子、王離、薛父等人之外,還添了一向在府中陪夫人用吃食的沈道,以及三位大理寺官員。
沈道咽下口中的燙幹絲,望向冷寺卿與湯賀:“當真想清楚了?”
冷寺卿、湯賀與另三位大理寺官員互相交換了個眼神,紛紛頷首。
冷寺卿往碗中夾了一隻生煎包,笑道:“吾等心意已決。”
沈道與謝青章等人的眼底浮現讚賞之色,後者溫聲道:“靜候佳音。”
此番其樂融融的場麵,自然也落入了不遠處葉懷信的眼裏。
葉懷信的眉毛擰得越來越緊,手中瓷勺攪動著瓷碗中的甜粥,卻半天都沒有用上一口。
說不上來是哪裏出了差錯,但他總覺得有些不對勁。
到底他忽略了哪一處……
葉懷信麵上不顯,心中一直惦記著今日瞧見的種種異樣,不斷在心中推演。一直到進宮門勘驗身份、步入朝殿站定、靜候聖人登上高台,他都沒有琢磨明白其中究竟。
片刻後,聖人與文武百官商量完幾樁要緊事,大理寺卿冷延連忽然高聲請示出列。
聽到冷寺卿的聲音,葉懷信內心的不安頓時猛增。
而等到聽完冷寺卿所請之事,並掃見大理寺一眾官員紛紛出列附和之後,葉懷信的麵色倏地沉了下去。
無他,皆因大理寺一眾人竟然紛紛請求——
期盼大理寺的公廚也能如國子監一般推行承包製,甚至指明要讓百味食肆來承包!
那一刻,葉懷信的臉色當真是比鍋底還黑。
國子監食堂的中央灶台處,孟桑正帶著紀廚子、柱子等四名徒弟做吃食。文廚子先前已經拿定主意,要專心走白案的路子,故而不在此處。
“師父!您聽清了沒?可需要徒弟再為您從頭講一遍?”柱子很是激動,喋喋不休。
孟桑無奈歎氣:“聽清了!你從白博士那兒聽到的消息,說是大理寺也想讓百味食肆承包食堂。”
頓時,柱子睜大了雙眼,驚奇又不解道:“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怎得師父一點也不激動?”
“八字還沒一撇呢!你不是自己也說了,葉相等人當即出列駁斥嗎?”孟桑睨了他一眼,故作威嚴,“日日就想著這些新鮮事,手藝還學不學了?”
“適才教你的糖醋排骨,還記得哪些?”
聞言,柱子身上的興奮勁退去大半,整個人立馬變成了鵪鶉,訥訥道:“倒還記得要怎麽做,就是怕上手就出錯。”
孟桑好氣又好笑地瞪他,凶道:“那還不趕緊去練?就現在,做一份給我瞧瞧!”
柱子哭喪著臉,應了一聲“喏”,去到灶台前,著手做起吃食。一旁的阿蘭、陳廚子等人的眼底閃過或多或少的笑意,齊齊看著柱子剁排骨。
孟桑掃了他們一眼:“四個灶眼正好夠分,你們也跟著一起做。”
阿蘭三人心中一凜,連忙應聲,各自拿了食材和砧板,分別烹製糖醋排骨。
他們忙得熱火朝天,孟桑也沒停下。她不斷去到各個徒弟身邊,細致又一針見血地指出他們出的小差錯,並且親身示範一二。
嚐完徒弟們做出來的四份糖醋排骨,孟桑一一做了點評,又囑咐他們私下裏各自練習,隨後才放他們去做活,她自個兒也得了片刻閑暇。
隻不過,孟桑還沒休息多久,百味食肆的丁管事就因為食肆的事情尋過來,與她商議許久。
等處理完百味食肆的事,孟桑一看外頭天色,沒有再偷閑躲懶,而是去到後廚烹製今日暮食中的一道菜品——梅菜扣肉。
將燎完毛的五花肉清理幹淨,把它與生薑、新豐酒等輔料一起入鍋中,燉煮一炷香工夫後撈出。
因著手邊沒有老抽,孟桑便提早準備了蜂蜜來上色。實不相瞞,這玩意放在當下是真的金貴,耗費孟桑不少銀錢才得了小小一罐。
給五花肉的皮紮些小孔,拭去冒出的油脂,再往上頭抹一層色澤金黃的蜂蜜,即可叉起它入鍋炸製。
過油時,須得豚皮朝下。在五花肉浸入油鍋的那一瞬,孟桑眼疾手快地取過木質鍋蓋,將油鍋牢牢蓋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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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著裏頭冒出的“劈裏啪啦”的動靜,後廚裏的一眾人不約而同地哆嗦了一下,險些以為是什麽煉丹爐炸了,齊刷刷望向孟桑。
孟桑一邊死死按著鍋蓋,隔著濕布抓著鍋邊輕輕晃動,一邊朝著眾人露出微笑,不斷安撫:“無妨,就是在炸肉而已。真不是什麽大事,不必緊張……”
諸人緊張地瞄了一眼孟桑身前的大鍋,心有餘悸地收回視線。
乖乖,孟師傅做吃食的動靜也忒大了!
孟桑訕訕一笑,繼續專心做她的梅菜扣肉。
經過炸製的五花肉,頂部原本粉嫩的豚皮呈現出焦褐色的虎皮紋樣,散著一股濃濃的豚肉香。放涼後切片,添入調配好的醬汁,即可依次碼入碗中備用,轉而處理梅幹菜。
梅幹菜是孟桑上月初帶著人一起做的,眼下被紮成一捆捆的,取用也很方便。泡開後的梅幹菜切成小段,擠出其中大半水分,再入另一油鍋與其他輔料一並炒製。
經過三蒸三曬做出來的梅幹菜,香味本就濃鬱,如今這麽一炒製,那四散的酸鹹香味當真是勾人心魄。
最終,將炒製好的梅菜壓在肉上,入蒸籠中蒸製夠時辰,便能取出扣在盤中,盡興品嚐。
孟桑忙完自己與謝青章、葉柏的暮食,馬不停蹄地去巡視食堂、百味食肆兩邊的籌備情況,以確保今日的暮食也能穩當上桌。
忙碌完這些,孟桑才得以走出後廚,洗幹淨手,然後在飲子櫃麵拿了一杯熱乎的紅豆奶茶,去到老位置坐下,慢慢悠悠地啜飲一口。
她的視線飄到身著統一服飾的百味食肆眾人身上,順理成章地想起柱子方才所說的話——
大理寺一眾官員主動請願,想讓百味食肆承包公廚。
孟桑右手的食指指腹輕輕敲打杯壁,沉吟不語。
百味食肆與承包製之間息息相關,完全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關係。
原本經過多日爭吵,朝中守舊派官員才鬆了口、退了一步,最後定下“承包製僅在國子監中實行,而其餘官衙依舊采用捉錢製”。至此,百味食肆在某種程度上,也被限製在了國子監之中。
那些或是中立、或是守舊的官員,哪怕暗地裏為百味食肆的吃食所心動,早間、晚間一頓不落地讓家中子弟買了吃食送出去,其明麵上仍然在支持捉錢。
如今,大理寺一眾官員站出來,打破了這個僵局,讓承包製與捉錢之間的矛盾再度浮出水麵,也再度造成守舊派和革新派之間的針鋒相對。
孟桑咽下口中奶茶,輕輕呼出一口氣。
不曉得這一回的爭論,會是以什麽局麵收場了。
依據柱子聽來的消息,這一回在冷寺卿提出“施行承包製”後,除了以葉懷信為首的一眾官員之外,其餘包含田肅阿翁在內的守舊派官員的態度並不明朗。雖然他們也一一出列,說了些反駁之語,但這些話的力度與數月前相比,當真是小巫見大巫,著實不值一提。
念及此處,孟桑不禁莞爾,小聲嘟囔道:“莫非真是食肆的吃食讓他們改變了想法?”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還真是應了一句‘民以食為天’了!”
孟桑嘿嘿一笑,旋即又想到另一樁事,笑意減淡,敲擊杯壁的指尖也頓住。
不過……那些在捉錢中謀得私利的人,可以容忍丟了國子監這一塊肥肉,現如今還能忍得下再失去其他金山銀山嗎?
就像是最初鬧出承包製與捉錢之爭時,有些捉錢人好似已經急了眼,不斷在家中辱罵沈祭酒和謝青章等人,甚至想要兵行險招。後來,他們應當是得知“承包製隻在國子監實行”,最終才漸漸沉寂下去。
那這一回呢?
倘若大理寺眾人所請當真被應允,那此事必然會成為“承包製在各大官衙逐漸取代捉錢”的序幕,其餘官衙定會在日後一一妥協。
屆時,那些從中獲利的人會不會孤注一擲,做出什麽瘋狂危險的傷人之舉?
孟桑蹙起眉,幽幽歎了口氣。
敵暗我明,不得不防啊!
快到暮食時分,周圍一眾人都在忙活手裏的事,大多數人都無暇關注孟桑這兒的動靜。
在腦海中梳理完大部分事情,孟桑定了定神。
她喝了幾口奶茶,將杯子擱到桌案上,隨後從懷中掏出一隻小巧精致的鎏金盒。
打量了一會兒上頭的葡萄紋樣,孟桑忽然莞爾一笑,用指尖從中取出些膏脂,細細摸在了雙手上。
她單手托腮,摸著奶茶杯子,一雙杏眼瞧向虛掩著的食堂大門外,悠悠地想著。
唉……阿柏和修遠怎麽還不來用吃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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