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待蘭閨

字數:5637   加入書籤

A+A-


    “青衣女,翟車藏,公主要尋駿馬郎……”
    合慶出降那日,京城的孩童紛紛揮舞著紅綢子,嘴裏唱著這首歌謠,擁在街頭上,等著看天家嫁女。
    十月二十八,先皇第七女合慶帝姬出降,駙馬都尉並河南道藩王宇文祥,迎於東華門。禦賜駿馬二十八,金器玉器共一百八十六件,帛綢八箱等。天家親送至門下,帝姬淚別,禮畢,遂同駙馬都尉赴洛陽封地。
    一位公主一輩子的婚姻大事,就這樣被史官提著筆在史冊中寫下短短幾行。而她婚後的喜怒哀樂,幸福與否,從此便無人問津,也無人在意。
    洛陽豫王府裏,合慶手擰成個拳心,輕輕撐著頭在書案上閉目養神,桌上攤著一本《前朝本史》,書頁被窗外的風吹開了又躺下。
    她好像做了個夢,夢裏是正值臘月,她芳德殿的水仙花提前開了。風卷殘雪,一路吹白了皇城,宮裏人人喜氣洋洋地挑著竹竿子往檁梁上掛大紅宮燈,一排排的赤色延伸到回廊那頭,廊底下藏著一對兒人,正是一宮女和一內監,那內監正笑盈盈地往那宮女頭上簮一朵兒。
    她坐在宮裏,任由明芝用胭脂,浮粉,眉粉,金雀簮花與七寶珠鈴打扮著自己。她微笑地從鏡子裏看明芝與七巧互相紅著臉調笑嫁人不嫁人的事。
    七巧端著茶盤進來,看合慶似是睡著了,躡手躡腳地放下茶杯,剛要退出去,就聽見身後座上一動。
    “我沒睡,醒著呢。” 合慶說完,緩緩睜開眼。
    七巧一看,又走回來,笑道:“奴婢以為公主睡著了,又想著午膳剛過那會,您就沒休息,拿著個書看,現下肯定是困倦了。” 說完,把托盤放桌子上布弄著茶具。
    合慶溫和的打量著她,道:“七巧,我發現你心思比以前細多了。”
    七巧聽了,低頭不好意思,道:“以前我不是個機靈人,什麽事情都有……”她頓了頓,看了眼合慶的臉色,小聲道:“什麽事情都有明芝張羅著,我也就全靠她了。”
    見合慶的臉色波瀾不驚,又道:“咱到了這邊,山高水遠的,雖然宮裏雖然撥過來些人,但我看著都是麵生的小宮女,小太監。我想著,靠誰都不如靠咱自己,我想著變聰明些,以後好給公主分憂。”
    合慶聽完,笑了出來,抬手捏了捏七巧的臉,道:“看來我這出降還不算太壞,至少讓我們七巧長大了。”
    主仆二人正笑在一起,門外傳來了一聲:“殿下。”
    七巧與合慶對視一眼,回過悶來似的,忙笑道:“準是駙馬爺回來了。”
    合慶笑了笑沒有回答,今早宇文祥留了話,說忙完公務就回來帶她們去洛陽街市看看。她見完明芝後,等了一中午,都不見他回來。眼看這日頭往西斜了,這才回來,心中覺得耽誤了不少可以玩樂的時間,竟有些小小的怨他。
    七巧打開門一看,門外站著的是府裏的吳老總管,不由得一怔,回頭望了望合慶。
    “吳總管?”合慶見來的不是宇文祥本人,心中詫異,起身走過去,問道:“您找我什麽事?”
    吳總管先畢恭畢敬地行了個大禮,垂下頭,才道:“殿下恕罪,剛剛王爺來信兒,說今日繁忙,實在抽不開身早歸,沒法陪殿下遊賞了。”
    合慶站在門口聽完,恰好一陣風吹進袖裏,吹涼了半截胳膊,她忙理了理袖紗,問道:“無妨。那,他什麽時候回來?”
    吳總管抬起頭,猶猶豫豫道:“這……王爺他沒提。” 見合慶沒說什麽,又趕緊補充道:“請殿下放心,王爺定是公務纏身,迫不得已才趕不回來的。殿下恕罪,殿下恕罪。”
    喲,難得,他竟然失約了。
    合慶心裏一嘲,不知道是笑自己還是笑他。
    自從合慶到了豫王府,雖說對宇文祥不鹹不淡的,但宇文祥對她基本上是隨叫隨到,有時候即便來了,也被她自己找了各種理由打發回去了。
    現在,她賞了他一個機會,準許他與自己同遊,怎奈他竟然又回不來了,還讓她白等了小半天。想到昨晚自己早早地讓七巧收拾出門的物件,又覺得心裏一瞬間失了衡。
    她遣吳總管回去,坐到了窗邊,七巧端著茶來,道:“主子,駙馬爺怕是真的抽不開身。您也別悶氣了。”
    合慶吹了吹茶杯,眨了幾下眼,淡淡道:“我哪有悶氣,又不是幹等著他。索性他忙他的,我也忙我的,正好我還得研究研究皇兄給的那畫。”
    靜坐了一會兒,合慶回到案前,攤開趙煜給她的《清明上河圖》,七巧湊上去看,問道:“主子,這都三個多月了,您總是看這畫,又是臨摹,又是比對的。就這麽喜歡嗎?我看著,也沒什麽很特別的啊。”
    合慶抽出來一張細軟的宣紙將四角壓好,拿筆蘸了蘸墨汁,緩緩道:“這清明上河圖,是前朝宮廷禦用畫師的張立顓所做,卷長十五尺,我展開的隻是其中一小段,還有四卷在箱子裏藏著呢。”
    七巧驚歎道:“這人可真有能耐,也夠有耐心的!一輩子全放畫裏了,還做別的事情不?”
    合慶看著畫,噗嗤笑了出來:“人家是癡畫於心,才能畫好每一筆,每個細節。”
    “我看著也隻是些街坊鄰裏的,你看,這兒還有個潑皮無賴!”七巧伸出食指,懸在畫上指給合慶,又道:“我看著挺普通的,為什麽不讓駙馬爺看啊?”
    合慶笑容一凝,抬手劃過畫紙,卻不回答了。
    臨行前,她從皇兄那才得知,這不是一幅簡單的畫。薄薄的畫紙裏麵,隱藏著一個前朝秘密。誰也不知道,畫中藏著什麽,沒有文字,也沒有記載。大垠即位皇帝就這樣傳了下來,這畫也一直放在皇帝書閣的暗格裏。
    這些她也是從皇帝手裏接過這畫的時候,聽他講的。
    “皇兄,此畫是皇室珍藏,也許將來事關國家,為什麽給我?”合慶如獲至寶地拿著畫,卻狐疑地問道。
    趙煜鄭重道:“你平日最擅丹青,這畫你看看,可解?”
    她道:“我拿走了,皇兄可放心?”
    趙煜笑道:“整個皇宮,你最珍愛筆墨書畫,也最通畫作。交給你,我很放心。”說完,頓了頓,又提點到:“你莫要讓外人瞧去就好。”
    外人?那不就是未來的駙馬都尉宇文祥嗎?
    合慶悶悶不樂,細聲問了個大實話:“皇兄把我指給豫王,是不是怕他要……” 合慶聰明,“造反那倆字她吞到肚子裏沒說,要知道這事說出來,可就不好收回來了。
    趙煜尷尬地笑了笑,心中自然清楚她意思,道:“也不全是。他其實,好像真的挺喜歡你的。”說完,趙煜自己看戲似的瞧合慶。
    合慶不做聲,想再問些畫的事,見皇兄也不願意多說,猜到這事涉及國政,她身為女眷,便沒再講了。
    “主子!”七巧突然晃了晃出神的合慶:“墨要滴在紙上了!”
    合慶低頭一看,來不及把筆放回硯台,那滴墨便濃重的在宣紙上暈染開來,成了一朵四溢的墨梅。合慶搖了搖頭,見無法挽回,於是隻好抽出紙團成一團,丟在一旁。
    七巧見合慶心不在焉的,也不再追問了,重新伺候她一張畫紙。
    下午的光景一晃眼就過去了,外頭的天也黑得宛如掉進了那滴墨裏。
    合慶畫了好幾個時辰,也有些倦了。吳總管過來勸了好幾次晚膳,她都沒用,吃不下。心裏頭一口悶氣還憋著,索性坐在偏殿那小靠椅上,看會兒話本子。
    還沒翻幾頁,就聽見院子裏一陣嘈雜,忍住好奇不去窗戶那張望,但耳朵卻聽見府門開了又合上,低低沉沉地對話聲響起來,接著是堅定的腳步聲,走的急,聽著就朝自己這兒過來了。
    合慶心提到了嗓子眼,盯著書上那行“牆裏佳人笑”許久,終於聽見一陣短暫而柔和的敲門聲。
    合慶見七巧過去開門,隻聽:“哎呀,駙馬爺,您回來了!”
    一聽七巧太多熱情洋溢,忍不住想訓她幾句,怎奈宇文祥已經開口:“公主她在不在?”
    “在呐!我這就給您去通報。”
    合慶趕緊佯裝看書入神,翻了一頁,見七巧喜上眉梢地進來,問道:“怎麽了?”
    七巧忙道:“駙馬爺來了,門口求見呢!”
    合慶淡淡道:“哦。不見了。今兒晚了。”
    七巧道:“別啊,我看著是來請罪的。公主悶氣兒,總得讓他來解釋解釋不是?”
    合慶一聽這有理,有麵子,想了會兒就同意了,從裏屋去了正堂升座。
    她見宇文祥大衣未脫,風塵仆仆,一看就是騎了快馬剛回來,心裏微微平衡了些。
    宇文祥先行了個禮,問了安,抬頭看她麵色平淡,看不出她的喜怒哀樂,一時間無從開口,隻好問道:“聽吳管家說,公主還未用晚膳?”
    合慶本想說“不餓”,結果七巧先開口道:“公主是還沒用晚膳。” 合慶悄悄瞪了七巧一眼,七巧一看趕忙閉了嘴。
    宇文祥點點頭,又問道:“公主今日可好?”
    合慶道:“甚好。你剛才不是問過安了麽。”
    宇文祥一聽,才知道這是生悶氣了,這才歉意地笑著直接道:“公主恕罪,臣今日實在是公務纏身,沒能早歸。是臣的不是。”
    合慶道:“無妨。駙馬辛苦。”
    宇文祥見她還未賜座,隻好站著,接著補充道:“臣晚上已經把明日之事都安排好了,那頭的公務都已經辦妥。明日……”他試探性地問了問:“公主若是還能賞臉,明日臣可陪公主出去遊賞。”
    合慶聽了,端著坐在座上,剛想道:“好”,卻又想著太快同意,有失尊嚴。於是沉默不語,想等一會兒再答應。
    剛想著時機差不多了,正要開口,肚子卻不爭氣地“咕嚕—”一聲,微弱地從層層衣服裏發出聲響。合慶臉上一紅,那個“好”字也變得小如細蚊。
    宇文祥眼神帶著笑意,趕忙說道:“吳管家命廚子新做了一道京菜,特意為公主準備的。臣請公主去指點指點,不知可以嗎?”
    合慶坐在座上釘了一會兒,一麵看著宇文祥,一麵怪自己這不爭氣的胃口,緩緩抬手,示意七巧扶著,從嘴裏不情願地吐出一個字,道:“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