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去獨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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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合慶好久都沒出門了。早上起了個大早,叫七巧給自己敷粉上妝,打著發髻盤簪子。左右看看,覺得有點太過華麗,又拆了重新弄。這一耽擱就是一個時辰,等到一切妥當了,打開門就看見宇文祥在院子裏負手而立,正看著院子裏的花枝子。
    宇文祥一見合慶,行了個禮,上下看了看合慶,見她穿了身湖藍銀線雉雞繡對襟,外披一件石青素色罩衫,道:“公主這般尋常的打扮也是很美。”
    宮裏先皇的帝姬有十二位,娘娘又多,個個都是繁花似錦。即使她自己是芍藥一朵,也顯不出什麽來了。
    合慶聽到宇文祥這樣讚歎自己,禮節性地施然一笑:“駙馬久等了。”
    今日剛好陽光充足,輾轉地跳躍在合慶明媚的臉龐上,添了幾分柔和。宇文祥看得有些入神了,回想起第一次見到她時候的情形。
    “還請駙馬引路。” 合慶一句話喚回了宇文祥的思緒。
    洛陽城內,玄武大街,早市剛開,正是將起的時候,人已經有了不少。
    城中出來擺攤子的商販紛紛好奇地看著街上這幾個人,男的玉麵銀冠,女的仙姿佚貌,二人並肩而行,身後跟著數位下人,皆是穿衣得體。隻見那一對男女並不像尋常夫妻親密,總是保持著一些距離,眾人不禁紛紛猜測起來。
    合慶初遊洛陽,像是剛出了籠子的金絲雀,對外麵的世界又是好奇又是緊張。跟在宇文祥身邊,一步也不差。雖然哪個攤子都想停下來看看,又怕太過引人注意,也隻好克製著。
    那剛出鍋的熱酥點,餛飩,粉糕冒著香氣;攤子上擺的各色首飾珠盒琳琅滿目;捏著五彩泥人兒的工匠看了一眼合慶的臉,小刀一揮在手中的白泥娃娃上也刻了一雙杏眼;那天南地北的商客,偶爾還有幾個胡人麵孔,比自己更惹人注意。
    宇文祥溫柔地用餘光看她臉色,見她幾個月來淡然的臉上終於添了幾分笑意,也不由自主地心情輕盈起來。
    洛陽城中雲集各色人等,奇門技藝五花八門,應接不暇。若是一天想全都逛完,那是不太可能了。
    宇文祥看出合慶心思,道:“以後若是還想出來走走,公主隨時吩咐就好。等到了三月進春,這街上園中牡丹開了,若不親自看看,那真是可惜了。”
    合慶嘴裏沒答應他,他但些話已經聽進心裏去了。她自小學畫,常取禦庭園中百花來繪製,素來聽聞洛陽牡丹聞名天下,即便是快馬加鞭送入皇宮的那些也比不上這本土生長的鮮豔,聽了宇文祥這話,倒是提起來不少興趣。
    這時,合慶身後跟著的掌事太監突然細聲提點道:“駙馬爺,外頭人多口雜,咱還是少提那些稱謂的好。”
    宮裏的人規矩多,出門在外也是萬分注意。宇文祥似是恍然大悟,點點頭道:“公公說的是。外麵人亂,若是引起騷動,可就不好收場了。今天我也是微服出來的,不想太招搖。”
    合慶聽著這一唱一和的,覺得有道理,於是應允了,扶著七巧繼續走。瞧見前麵有個畫攤,馬上來了興致,朝那邊一指,“咱去那兒瞧瞧。”身後那些下人也呼啦啦的正要跟過去,宇文祥卻抬手攔住了:“你們都在這兒伺候吧。讓她一個人自在些,一切有我在。”
    宮裏來的掌事公公是個看人下菜碟的,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如今在洛陽豫王府落腳了,明白以後也是這豫王管事。便沒多阻攔,直接應是了。
    “遠看山有色,近聽水無聲。春去花還在,人來鳥不驚。小姐,來看看這畫吧。”畫販子見合慶穿得像是貴府出身,連忙舉起一幅丹青畫卷就吆喝起來。
    合慶抬袖走上前,見攤子上的散開的畫作,無非是石木,花草,鳥獸這些舊的題材,拿起一幅畫,看了一會兒,笑著搖了搖頭又放下,學著街上旁人和商販交談的樣子,大著膽子同畫販問道:“敢問老板,畫畫這人可是個趕考的書生?”
    畫販驚奇道:“正是,正是!”
    合慶心中幾分肯定,眉毛微微抬起來,又問道:“是否趕考數年,皆未及第?”
    畫販拍了個手,豎起個拇指稱讚道:“小姐真是算命的神仙,全都說對了。不過,就有一個說得不太準。”
    “哦?是怎樣?”
    宇文祥剛才見合慶在攤子上和小商販講話,也湊了上去,默不作聲地站在她一旁聽她講話,看她對畫作頗為得心應手,幾句話就點開了這作畫之人,不由得心裏佩服。此時他聽聞商販那話,也心下好奇,於是忍不住問了一句。
    畫販道:“今年啊,他不考啦!”搖了搖手,仿佛是恨鐵不成鋼的無奈,“我這表弟已經考了2次了,還是個秀才。他今年不考啦,弄些筆墨,托我替他換些銀子,好養家糊口。”
    金榜題名時,多少文人的仕途夢。但是科舉如同獨木橋,有人高中狀元,有人就要當墊底的踩門磚。想到此,合慶歎息一聲,默默聽著。
    宇文祥插了一句話道:“這如何發現,畫是未及第的秀才所做呢。”他隱去了稱謂,低下眼神看合慶直接說道。
    合慶愣了幾秒才明白這是問自己的,於是在攤子上左看右看,伸出手拾起來一幅雀鳥枇杷圖,道:“這畫的技法無甚過錯,中規中矩,可見是和先生好好學過的。”說完,她偏頭一指給宇文祥瞧,道:“這枇杷的枝幹墨汁濃重,下筆有力,卻顯得急躁。筆力透過了宣紙,顯得手腕太狠。”她搖了搖頭,道:“雀鳥的羽毛雖然有了細節,但是卻看得出來,作畫之人有些不耐煩。”
    畫販聽著點了點頭,嘴裏回應著“說得是!”。那些文話,他雖然一個字也聽不懂,但也覺得這女子字字珠璣,是個貴人。
    合慶語罷,抱歉地一笑,將畫仔細放回去,道:“說話直白了,老板,真是抱歉。”
    宇文祥聽得入神,也看得入神。他與合慶共處以來,她所說的話並不多。他隻是知道她喜好清雅,常閉門不出,是個語少人貴的女子。如今,聽她這樣妙語連珠,看畫的時候隱隱約約還有著一點指點江山的氣質,不由得一雙眼睛挪不開了。
    日頭上來了,洛陽城中正是熱鬧起來。過年的餘味還未散,街上的百姓漸漸多了起來,人人都喜慶著帶著笑意。
    “從來都不知道,你還有這樣一麵。”宇文祥背著手柔聲道,音調低得像是兩人之間的在密談。他和合慶並走而行,人潮有些擁擠,兩人不得不離得近些了。合慶矮了他半頭多,柔軟的肩膀隔著衣物時不時一晃一晃地蹭到了宇文祥上臂,他心裏似是春風一陣陣拂過湖麵。
    合慶一麵走,一麵瞧著兩側的商鋪,聽了這話抿唇一笑“閑來無事,看得多罷了。”
    宇文祥又問道:“我看公主日日都在房中臨摹,不知那幅畫是?”
    合慶沒料到宇文祥轉移到《清明上河圖》,心裏一警惕,收斂了笑意,道:“沒什麽,不過是宮裏頭喜歡的一幅畫兒,我舍不得它留在宮裏,於是帶了過來。”
    宇文祥道:“哦,是嗎?看公主格外珍惜它,不知道的人還以為裏麵藏了精怪,竟如此吸引你。”
    他講這話的時候,神色淡然,嘴角含著笑意,似是打趣兒。合慶一開始認定他肚子有鬼,聽他這話,覺得像話裏有話。不過自己也是心虛,怕言多必失,也不想繼續這個話題。
    她臨摹那畫,不過是為了探究清楚這畫師的筆觸布局,細細掌握其中的每一個部分。如此一來,才能不辜負皇兄的委托,將這傳下來的秘密解開。萬一真的牽扯到前朝舊事,這落入奸人手中,朝政一個不穩,她這合慶長公主做不成,怕是隻能當個亡國公主了。
    正想著,突然鞋底下好像踩了個石子兒,腳脖子一歪,“哎——”合慶沒站穩,身子朝宇文祥那邊斜去。
    “嶸兒,你沒事吧。”宇文祥一把扶住她輕聲脫口而出,他腰間纏著細細黃絲緞的香囊一垂,上麵的金鈴晃了一晃,脆脆地響起來。
    合慶聽了這話,終於抬起來眼,看向宇文祥。雙目第一次這樣對視著,她也不避諱,更多的震驚與恍惚。
    合慶是她做帝姬的封號,她本單名一個“嶸”字。趙家的女兒為她的名字最倔強。“黯黮凝黛色,崢嶸當曙空。”合慶的母妃喜歡孟浩然的詩,先皇曾說不如叫趙凝黛。合慶母妃聽了搖了搖頭,親自選了單一個“嶸”字。“女孩家的,叫這麽硬朗的名字,不是個柔情似水的性格。”她母親聽了宮裏別的娘娘的意思,輕輕一笑:“柔順有什麽用。依附別人,靠著恩寵活著嗎?不如做高山,做鷹鳥,自由自在。一花一世界,一歲一崢嶸。”
    這些皆是後來養大合慶的從太妃告訴她的了。
    很少有人換自己的名字,合慶聽見宇文祥這一聲“嶸兒”,心才第一次狠狠震跳了一下,帶著全身的血脈流便身體,四肢便停在那裏,任由宇文祥扶著。
    洛陽的冬末很溫柔,將春未春的時節,冰河消融,人心也消融。
    宇文祥將合慶扶好,隱蔽地行了個禮:“唐突了。”
    七巧憋著笑,道:“主子!還好駙馬反應快!”嘴巴一急了又在大庭廣眾之下喊出來那“駙馬”二字,連忙噓了聲,道:“錯了,不該叫的。”
    合慶站著穩了穩身形,盯著宇文祥飛魚服胸前的花紋細聲道:“多謝...多謝王爺。”
    宇文祥剛想猶豫著抬手把她的淩亂的發絲從肩上撩開,林奔突然神色匆匆地從後麵走上來,叫了一聲:“王爺。”
    “怎麽了。”
    林奔看了眼合慶,頓了頓道:“王爺,糧政司那頭突然出了些問題。發來了信函。”說完,把一封書信舉高頭頂呈給宇文祥。
    宇文祥接過來,看也不看,道:“我立刻去。”
    “怎麽了?”合慶側頭問道:“可有急事?”
    宇文祥沉吟一下,有些歉意,道:“突然有些急事......我得...”
    合慶見他迫不得已,也不糾纏,道:“無妨,王爺快去吧。”
    宇文祥深沉地看了合慶一眼,似是無奈,又囑咐林奔留下來護送公主。自己一人接過馬鞭,策馬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