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紙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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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以前,合慶對洛陽的印象,便是“紙貴”。於是從小想著,從皇上給的一大堆貢品中,瞅瞅到底有沒有洛陽紙。後來,她也跟著讀起書來,從書裏才知道,原來不是洛陽的紙貴,而是一紙文貴。
七巧打開門,見果然是宇文祥,單手端著一碟子點心,右臂下夾了一個紙包,帶著微微笑意。七巧道:“主子,駙馬爺來了。”
合慶端坐在正殿的座上,朝門口點頭。宇文祥跨門而入,將碟子交給七巧,道:“知道公主愛吃甜食,特意叫廚子學了這京城糕點,請公主莫要嫌棄。”
七巧接過來,趕緊給合慶呈上了。合慶道:“駙馬有心了。”
來到洛陽後,很久都沒吃的北方的點心了,合慶著實有些想念,但是看宇文祥還站在這兒,有不好馬上就去品嚐。這時間也不是用點心的時辰,雖說是個庶公主,但是該有的規矩都不能少。
合慶這才見到,宇文祥腰間配帶白玉府令,白玉為冠,看得出來他是匆忙辦完公務回來的,見他仍舊站著,似是還有話說,開口問道:“駙馬還有什麽事嗎?”
宇文祥笑了笑,從胳膊下拿出那個紙包,紅紙撒了金的油紙,係上兩根金麻繩撚成的線,方方正正。他沒說話,不知道是故意不說,還是不知道如何講。
七巧搭了個線,問道:“喲,駙馬爺,您這是什麽啊?”
宇文祥舔了下唇,才開口道:“說來也是臣一點不識時務,從司裏忙回來,才想起我從西市上那家洛陽最好的宣紙鋪子定了一份。幾天一忙,竟忘了取。今日半路返回想起來了,就拿了回來。想……想送給公主。” 說完,他微微呈給合慶,並沒遞給七巧。
見合慶動也未動,隻得起身,道:“公主用慣了宮裏的好東西,我們這兒的自然比不了。但是,臣的一份心意,還是希望公主笑納。”
合慶看著眼前那紅紙包,又聽了這一通言辭,看那宇文祥衣冠偏偏,眉目清朗,又這樣謹慎地試探著自己的邊界線。又是做吃食,又是送禮物,可以說是細心用心。
她心中對自己搖了搖頭,想著自己是不是太無情了,至少人家是好意。
合慶起身下座,緩緩拖著衣裙走到宇文祥麵前,還需微微仰視著他,許了他一抹柔和的笑意,道:“我正無趣著,不如駙馬一塊拆開來看看。”
宇文祥雖然是個心思深沉的人,但對待女人卻很是誠摯,聽了合慶這話,他心上那條本不期望的鐵樹,一瞬間千枝萬枝地開出梨花來,紛紛揚揚地落滿心頭。
他忙壓抑住內心的狂喜,低聲道:“是。”
七巧笑著眼接過來紙包,放到書案,道:“主子最喜歡研究這些筆墨紙硯,駙馬爺真是個細心人。”
宇文祥笑了笑,抬手做了個“請”的動作,合慶微微側身回敬,二人幾乎是並排著走到書案前。不知情的人,若是從窗外瞧見,定認為這是一對舉案齊眉的璧人。
七巧靈敏地將繩子細細解開,道:“都說洛陽紙貴!想來這紙,駙馬爺是花了不少心思吧。”
合慶聽了這話,想起來自己以前的趣事兒,“噗嗤”一笑,抬袖擋住自己的嘴角,道:“你這丫頭。洛陽紙貴,可不是說它的紙多麽的金貴。當年西晉的左思,冥思苦想了好幾年,終於完成一篇《三都賦》,請名人作序,最後名聲大噪。”
她一麵踱步,一麵緩緩說著,沒注意到宇文祥的一雙眼睛正愛慕而隱秘地瞧著她。
“一篇《三都賦》終成名篇,一時間,洛陽人紛紛搶著買紙抄謄這篇佳作。洛陽紙張的市價被哄然抬起,最後隻留下了一句‘洛陽紙貴’。”
說完,合慶旋了個身子,似是自言自語道:“你瞧,一篇文寫得好,卻叫一紙風行,而非一文風行。這左思苦想十年的名篇,卻被人說是洛陽紙貴,而非洛陽文貴。” 她輕嘲了一笑,揚著嘴角道:“所以說,有時候真的是事與願違,你永遠不知道,你做下的事,種下的因,會給將來與後人留下怎樣的果。”
一套宣紙,竟被她講出這麽多頗有哲思的話,帶著一絲淡淡的無奈,宇文祥聽得入迷了,負手靜默,微微點頭。他朝窗外看了一眼,隻見院裏的迎春不知什麽時候竟開了,枝條打著彎,鑲嵌著一朵朵嫩黃的點綴,正隨著微風搖曳生姿,他不禁笑著舒了口氣。
“駙馬爺,公主問您話呢。”七巧突然打斷了他思緒。宇文祥一看,見合慶正直視著自己,帶著幾分疑惑。
七巧道:“公主問您,這紙是哪裏做的。”
宇文祥骨節分明的手指撫上展開的軟宣,似是在滑過戰事圖一般,輕輕掠過:“那家造宣坊的坊主是宣城人,祖上曾給前朝做過貢紙。所以在洛陽城中頗為有名,就連其他地方的人,也爭相置金求紙。”
合慶同意似的頷首,看著細紙道:“嗯,那就是了。輕似蟬翼白如雪,抖似細綢不聞聲,這樣的手藝定是上等上的。” 又轉而視線看向宇文祥,淺笑道:“難怪都說,有錢莫買金,但買江東紙,江東紙白如春雲。如今這宣城一戶落了王爺的境內,也算實打實地成了洛陽紙貴了”
駙馬是君臣相稱,而王爺更顯得親近些。
宇文祥聽合慶剛不經意地叫了自己一聲“王爺”,心中一跳。
自打那日上街,他們二人為了低調些,均不再稱呼“駙馬”“公主”,於是合慶就喚他一聲王爺,反而他倒是不好意思直呼她名字,隻得想著法地避免稱謂。結果,還是最後在她差點跌倒的時候,急喚了一聲“嶸兒”。
七巧見他們二人難得說這麽多話,早就伺候了筆墨,朝窗戶外努了個嘴,道:“主子,外頭的花開了,要不現下,讓駙馬爺看看您的妙筆。”說著,呈上一支墨筆。
合慶盯著眼前的筆,不吭聲,又看了看宇文祥,心生一主意。她許是太無聊了,再怎麽沉穩,也正是年輕的歲數,偶爾也想和人找些樂子。
宇文祥似是看出來了,趕忙擺了擺手,道:“公主,臣雖是個掛名的文臣,但平日做的也不是舞文弄墨的文活。臣的技藝,怕是會玷汙公主的眼。”
合慶眨了眨眼,眉眼帶笑,麵容難得清朗開明起來,道:“那有什麽。君讓臣畫,臣豈有不遵之理。七巧,”她吩咐道:“伺候駙馬筆墨。”
七巧應了一聲,將筆送到宇文祥眼前。宇文祥生硬地接下來,提筆也不是,放下也不是。合慶見他平日自信瀟灑的樣子慣了,今日看他被為難的模樣,竟覺得有幾分好笑,勸道:“無妨,你且隨意。我先不看著就是了。”
說完,慢慢轉過身子,走到窗邊。一陣和煦的風吹拂在麵容上,屋裏唯有宣紙翻飛的聲音,還有宇文祥腰間香囊上係得黃緞帶金鈴的清脆之響。
合慶沒在意,未轉頭去看。
洛陽的開春比京城早些,二月末的日子裏,空氣中已經帶著萬物複蘇的生機暖意了。合慶暗自長舒了一口氣,緩緩吐出,覺得胸中開闊。突然間,她似乎忘了那沉重的京城,忘了來這裏的意義。
“好了。”身後宇文祥喚她。
合慶轉回書案,猜不出他畫了什麽,直接問道:“你畫了什麽。”
宇文祥放下筆,抖了抖紙,自信地說道:“雀鳥鬧春。”
合慶引目而望,見紙上並無雀鳥,隻有幾隻黑團子,黑芝麻似的東西,皺著眉頭問道:“這又是何物。”
宇文祥道:“這是麻雀,這是小米。麻雀春日裏,爭著吃食。此為雀鳥鬧春。”
合慶聽完一愣,忍俊不禁起來,一瞬間,屋裏似是春花爛漫。
宇文祥見她自在地笑了,也不由自主地露出了淺淺的酒窩,道:“拙作能喚公主一笑,臣也不怕丟麵子。”
合慶看了看那畫,也忍不住想發笑,強壓抑道:“若是那周幽王能有王爺這等水平,當年也不必鬧得燃了烽火戲弄諸侯,隻需花上幾幅便可了。”說完一會兒,才收斂了起來,臉上飛上幾片紅雲。
玩笑開得太過火,沒繞過圈子來,竟把自己比作褒姒,把他宇文祥比作周幽王了。合慶心道,周幽王不是個好皇上,但必定是個好丈夫。那宇文祥呢,江山與美人放到他麵前,他這樣宏圖大略的才俊,想來還不如周幽王情深吧。
合慶又覺得自己竟想些有的沒的,許是春天到了,看著萬物即將爭春,她心裏頭倒是空落落地,反而有些閑情想這些亂七八糟的了。
這時候,突然門一推,一丫鬟跑進來,紅著臉道:“駙馬爺,屯田令張大人飛鴿傳書,來了信兒,您……您去瞧瞧。”
七巧道:“沒規矩。公主與駙馬在內,怎能不宣而入。”
那丫鬟聲音軟了下去,道:“求公主恕罪,駙馬爺恕罪。”又匆匆瞥了眼宇文祥,道:“爺,信在林護衛那。”
宇文祥倒是很自然,道:“好,我這就去看看。” 說完,朝合慶行了個禮,又請求了合慶能否一同用晚膳,合慶倒是應了。宇文祥一看,心情更好,抿了抿唇,踏門而出。
合慶看著宇文祥的背影朝正殿走去,嘴唇一動問道:“七巧,剛剛那丫鬟,我怎麽不太眼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