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紙鳶(捉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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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出降,宮裏自會撥一些太監宮女隨行而至。合慶身邊除了七巧一名貼身大宮女外,還有十幾名小宮女伺候著,合慶在宮裏清淨慣了,倒不習慣那麽多人都擠在偏殿,於是叫七巧去安排她們做些別的簡單的事務,一個個也都是姑娘家,合慶也不想讓她們為難。
桌上的宣紙還攤著,筆墨未幹,宇文祥就被叫出去了。合慶目送著宇文祥往正殿那去,見剛才那小宮女也隨著去了,於是問七巧那人是誰。
七巧“哼”了一聲道:“她是宮裏頭撥過來的采兒,平日在茶水房伺候。”說完小聲嘟囔了一句:“狐媚樣子。”
合慶似是沒聽清,問道:“你說什麽?”
七巧忙過去扶上合慶的胳膊,一步步攙到軟榻上,一句一句講道:“主子,您是真遲鈍,還是心大啊。你聽聽,剛才,她叫駙馬什麽?叫一聲“爺””
合慶道:“這又怎樣?”
七巧歎了聲氣,道“您沒看她剛才那樣子,含波柔情的……您還在這兒呢,就敢和駙馬爺那語氣說話。”說完,一臉意難平的樣子。
合慶伸出個食指,點了下七巧的頭,道:“好了吧你。這宮裏那些學來的察言觀色的能耐,全用到這上頭了。”
七巧見多說無益,不再繼續。
第二日,合慶才起了身子,就聽見外頭一陣雀鳥爭鳴,想起宇文祥那篇胡作的畫,嘴角不禁一笑。
剛收拾完,打開門,就瞧見四四方方的天上,升起來幾隻風箏。
原來已經是開春。外頭的孩子已經迫不及待的將紙鳶送上天空了。
合慶抬手搭在額頭,朝那幾隻風箏仰望,隻見其中一隻燕子狀的歪歪扭扭,搖搖欲墜。
“在看什麽?” 一溫和低沉的聲音突然在身後出現。
合慶轉身一看,又不去理,繼續瞧著風箏,道:“你走路都沒有聲音麽?”
宇文祥輕輕含著微笑,沒看向合慶望著的那方向,隻是去看她的發髻。
他很喜歡她的頭發,柔軟細膩,如一批黑玉緞子,被那些花樣繁雜的簪子,鈿花高高低低地盤起,又留下垂絲。他伸了伸手,隔著空氣,順著她頭發的弧度,慢慢從頭到尾撫過。
突然他留意到什麽,道:“公主很喜歡這隻蝴蝶紙鳶的簪子。” 不是問句,也不是肯定句,帶著一種捕捉的氣息。
合慶一怔,故作平淡,隨口一笑:“也算不得什麽稀罕玩意。”
宇文祥道:“看著很與眾不同。”
合慶轉過身子,悠然付之一笑,道:“你若是喜歡,送你好了。”說完,轉身回去了。
剩下宇文祥一人在院子裏,獨自負手笑著歎氣。
坐回屋子裏,合慶對著鏡子,抬手慢慢摘下那枚蝴蝶紙鳶簪,放在手裏,看了又看。
該忘了。該忘了。
她這樣對自己默默說著,一遍又一遍。
有時候,人的生命中總會遇到一些人,他們和你相處的時間很短很短,但是他們給你的影響也許是一輩子。
合慶現在活了連半輩子都不到,但是她總覺得,這輩子也許都是忘不掉的。
這場隱秘的愛戀,在禦庭院開始,而她出嫁前,也是邵王妃在禦庭院將這賀禮替他交給自己,也就結束了。
七巧端著點心進來,看合慶正拿著發簪瞧,也隱隱約約知道些,寬慰道:“主子,您又想那些亂七八糟的事呢。與其這樣,不如和駙馬爺講,帶咱去洛陽再看看,散散心。”
合慶眼神往七巧那一轉,伸手接過來一個花酥,道:“我知道,我已經不想那些了。”
七巧故意笑她:“哪有,您剛才都發愣兒了。” 她也知道,明芝嫁邵王爺那事,讓合慶很煩悶,於是便走上前,替合慶揉起來太陽穴,勸道:“主子,您別多思,過去的事,就過去了。總得把現在的日子過好,你說是不是?”
合慶點頭,覺得是該這樣,但心思總止不住地飄回十四歲的那個晚春。在那年華豆蔻的日子裏,她最美好羞澀地少女心事全部起始於此,縈繞心頭的輕愁,念念不忘的執著,全部凝在那個碧空下的紙鳶裏,定格在她眼眸深處。
那是早春時節的一日,合慶獨自上雲歸亭放風箏,剛抬手將那紮翅蝴蝶送上碧空,卻趕上天公作弄,一陣歪風吹來將那風箏吹得一沉,偏就落到了在禦庭園散步的邵王爺的頭上。
“合慶公主,我們以前見過的。” 記憶裏的邵親王微笑道,“那時候你還小。想來是不記得了罷。那時候你母妃還在......”
他抬手禮節性的作揖,“在下河北道親王,姓邵。”
合慶打量著他,見他眉目祥柔,嘴角噙著微微禮貌的笑意,右穿一身紫衣金蟒朝服,額頭上一根發帶挑出一絲垂發,添了幾分成熟倜儻。
親王?合慶那時候不記得有這麽一位皇叔,何況不姓趙,心下幾絲疑慮,眼睛眨了眨:“剛剛王爺說認識我母妃?”
邵王爺將風箏上的灰塵擦去,又看了看,一邊說一邊遞給合慶:“早年得幸,曾拜張太傅為師,也就是你母妃的父親。一朝承蒙師恩,畢生難忘。那次見你是在中秋宴上,你還小,拿著個豆餅跑來跑去。”
合慶仔細想想,確實不記得他了。然而,許是由著他們都與母妃有著某種聯係,合慶對他心中親近幾分。
邵王爺說罷,抬起手,不由自主地感歎地拍了拍合慶的頭,“時間真是快啊。”
那一瞬間,合慶來不及反應躲避,隻覺得頭頂微微溫熱,接下來便是厚實沉澱的手掌,觸碰到她的頭發。恍惚間,她聞到那人暗香盈袖,是淡淡蘭草的味道,讓她悸動而慌張,仿佛眼前看到大片蘭草盛開在心田,隱秘的綻放著。
“不知王爺...怎到禦庭園來?”合慶有些羞澀地問道,不好意思看他的臉,隻是一心盯著他腰間垂下的香囊,“王爺的香囊很好看,上麵的蘭花花樣很是清雅。”
邵王爺朝右遙遙抱了個拳道:“今日春進,皇上召我入宮,商量國事,特許我遊覽禦庭園一番。皇上繁忙,恐怕還在覲見其他大臣。”
邵王爺垂首拿起香囊說道,“至於這個...是夫人為臣做的。”
夫人...
一陣風刮來,加來幾粒細沙,劃過合慶臉上,然而不知怎地,卻是在心上泛起一陣落寞的憂傷。
也是,他這個年歲,早有婚嫁也是正常。可是合慶卻輕輕歎了口氣,不被任何人察覺。
花未開,卻要早早衰敗;人正嬌,卻要寂寞芳齡。
今年春暖的早,榕樹花也開得早,南方的花樹禁不住北方的風,一吹便散去了。一朵榕樹花打著彎兒,終停在邵王爺肩頭,粉色的小扇撲簌簌的開著。
合慶很想踮起腳尖取下,然而並沒這麽做。
邵王爺欠了欠身,道:“公主,時候不早,我該回去了。”
臨行前,頓了頓,回頭道:“公主若是喜歡,我下次托人送幾個民間風箏,公主也可賞玩一番民俗風情。”
合慶先是一愣,隨後笑容慢慢綻開,深深地點了點頭,一股暖流流入心頭。
突然明芝道:“哎呀,主子頭上的緞條怎麽掉了一個!肯定是剛才跑的太急了。”
“那你去找找,”合慶打發她道。
待明芝走了後,合慶黯然,隻得對著春風長長歎息。
晚上回到芳德殿,明芝告訴她最愛的鵝黃綴鈴緞條還是沒找到,怕是被風刮跑了。合慶擺擺手,也懶得在意,歪在軟榻上,沉沉睡去了。
那一場隱秘的談話,就隨風消散在禦庭園,然而卻種下了深深的因果,牽扯出往後的機緣巧合。
合慶很久以後回想起時,不知該如何定義這一場際遇,是整個棋局的開端嗎?她搖搖頭,她寧願堅信,這一切的起始隻是一場無心的風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