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遠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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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大清早,合慶換上了絳色繡金蟒朝服,披了一件暗紅色輕紗珍珠。七巧本想給她化個宮廷妝容,合慶想了想,覺得沒有必要如此排場,便讓她給自己簡單敷粉畫眉,胭脂上唇,額間做一花鈿即可。
    七巧給她戴上垂珠玉冠,插梅蘭竹菊樣式的細釵十二支以做四時景,又帶好博髻飾於鬢兩側,腰間掛白玉雙佩,幾位宮人以熏香銅球熏染一番衣袖,才算完畢。
    雖不是京城,但該有的禮儀一個也不能少。
    合慶獨自端坐在正殿,頭上花冠的垂簾放下,宮人打著羽扇遮住她的臉龐立於兩側,這宇文府儼然成了她的小芳德殿。
    宇文府和府中其餘下人紛紛站到門外迎接老夫人去了。合慶一行人在殿中等著接受駙馬家人的大禮,屋裏也格外安靜。
    春風拂過簾子,借著日光一晃一晃,投下個斑駁的影子。
    合慶坐著久了,有些無聊,但背脊仍挺得直,一顆心也是懸跳著。許是女兒家見婆婆,總會難免緊張,合慶壓著聲問道:“幾時了?”
    七巧正要去看那滴漏,便聽見外頭人聲漸起,笑言紛紛。
    “許是來了!”
    緊接著,人群聲擁著到了院子裏。
    合慶遠遠聽見宇文祥朗笑道:“娘,您一路奔波,辛苦了!”
    “哎,不辛苦。現在開春了,天氣暖和過來,我這老身子骨也該走走了。” 那聲音一聽便是一上了年紀的婦人,合慶猜著,這必是宇文老夫人了。
    “母親,公主已經升座,我們一同前去吧!”
    “哎!好,好。”
    又聽見宇文祥對掌事太監道:“中貴人,勞煩通報一下吧。”
    合慶不動聲色地吞了下喉嚨,一雙好看的杏眼躲在珠簾後眨了又眨。
    “駙馬都尉並老夫人、小姐覲見!” 掌事太監拉長嗓子響徹院內。合慶聽見外頭腳步停住,人聲也安靜下去。
    她呼吸一頓,微開口,用華京帝姬特有的腔調,道:“宣。”
    “公主宣——!”
    合慶聽見大門徐徐打開,她眼前的視線被羽扇遮住,垂下眼從下麵的看到陸陸續續進來一群人,官靴裙擺,來的大概有五六個人。
    合慶朝七巧微微示意,七巧點了下頭,開口唱道:“開羽扇——”
    宮人徐徐抬起鵝白色的宮廷羽扇,合慶才看見眼前站著的一幹人等。
    隻見那老婦人在宇文祥的攙扶下,徐徐拜下:“臣婦拜見合慶帝姬。帝姬萬福安康。”
    隨後,其餘人等紛紛行大禮,道:“帝姬萬福。”
    合慶緩聲道:“平身。” 抬手示意了一下七巧,七巧道,“禦賜布帛三十,金兩千,銀兩千,玉如意一對,玉盞四件,接賜。”
    老夫人與眾人拜謝,親自接過賜書,又遙謝了聖上雲雲,才起身站直。
    合慶從珠簾後才看清來的人,除了宇文祥與老婦人,還有兩男兩女,與一小孩子。心中猜測,這應是宇文祥的長姐一家,那跟著的男女便是他們的家仆。
    宇文祥站在堂中,看向合慶,才發現她今日著一身宮裝朝服格外華美端肅,唯一不同的是她那張白淨淡雅的臉龐,宛如牡丹花中最為皎潔無瑕的一朵,在珠玉翠衫中,顯得愈發清貴。
    他見那沉甸甸的花冠壓得她的頭似是有些沉重,反而更顯得那白皙的脖頸修長優美,於那交領口處蜿蜒出美麗的弧線。
    她終歸先是公主,然後才是他的妻子。
    宇文祥心中微微歎息。
    一切禮畢,合慶忙道:“賜座。” 她不忍心讓一大堆人站著,於是待到流程結束,抬袖示意。
    坐下來後,那宇文老夫人晏氏笑眯眯地看向合慶,又看了看宇文祥,道:“我家祥哥兒真是修來的好福氣,承蒙尚公主之事,若他有什麽不是之處,公主盡要與我說之,都是一家人了。老身替公主教訓他。”
    合慶微微一笑,嘴上卻不知說什麽,這突如其來的婆媳關係反倒讓她無所適從。
    她從小親情疏淡,性子也是獨慣了。晏氏對她如此一言,她倒是不知怎樣回應,隻得微笑。
    突然,一聲孩子氣的糯暖的聲音道:“公主萬福。”
    合慶眼光看向那孩子,見是四五歲的男孩,宇文祥的長姐宇文慈正輕輕拍那孩子的手笑著訓他不懂規矩。
    合慶道:“稚子年幼,無妨。”
    晏氏撫膝笑道:“如今,祥哥兒可算成親了。若他父親在,該有多高興。”說完,仿佛想到傷心處,眉眼又愁了起來,她看著宇文慈的孩子,道:“我們宇文家有陣子沒齊全了,今兒看見公主,我也高興得緊。隻盼著早日你們延續香火,也好告慰他父親在天之靈……”
    合慶聽了“延續香火”這話,臉色微微一變,她未在臉上敷胭脂,所以那不快的臉色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宇文祥看出來合慶的神色,半笑著尷尬道:“母親,子嗣一事,尚早。莫要再提此事了。”
    晏氏道:“你們成婚那陣子,我身在江南,恰逢病著趕不過來。我就你一個兒子,宇文家也唯有你……”
    “母親,江南可好?”宇文祥打斷了晏氏的話,他知道,再往下說下去,必然引起合慶的不滿。
    他知道,他們二人尚還沒有同枕而眠的情意,這樣直白地說出來子嗣這話,怕是合慶覺得太過唐突。
    “都好,就是夏天濕熱,我這疹子總犯。”
    話題總算岔開了,宇文祥偷偷看了眼合慶,見她朝自己點了點頭,似是感謝。他心頭一鬆,臉上禁不住會心一笑。
    “祥弟這是笑什麽呢?”宇文慈攬著孩子,笑眼看著宇文祥,對合慶道:“我這弟弟,來的信裏總要提及公主,無不讚美之詞。今日見了,真是貴胄天成。難怪他如此歡喜,我這做姐姐的,也是沾了他的福,得見天家帝姬一顏。”
    宇文祥聽見自己的書信被抖出來,有些不好意思,隻是笑笑不語,不承認也不否認。
    合慶聽罷,隻得清眸一垂,付之一笑。
    “你們父親若在,一家人,該多好!可惜……他竟拋下我們,急急地狠心去了……” 晏氏見此景,竟悲從中來,想起那急病而去的老王爺,一時鬱結。
    宇文祥起身,撫著老夫人的背,勸慰道:“母親,說好不提了,傷身體。父親在天有靈,他瞧得見。” 說完,見宇文祥神色凝重起來,似是有心事沉重。
    晏氏側身對合慶道:“公主恕罪,老身失禮了。”
    合慶見這家子人似是對老王爺之死很是傷懷,想問問老王爺到底是得了什麽急症。然而今日人多,她不好開口,隻得作罷。
    合慶淡然勸道:“母親莫要傷懷。本宮同駙馬說了,今年清明,同他一起祭拜老王爺,以慰在天之靈。”
    晏氏聽了“母親”二字,連忙受寵若驚道:“哎,哎!老身不說假話,公主這一聲,我聽了心裏頭暖。”
    眾人正笑談時,吳總管進來了,一一行禮道:“殿下,老夫人,王爺,小姐,午膳就要備好了。”
    宇文祥起身,他早就看出來合慶的疲憊,道:“也好,這就準備用膳吧!”
    七巧扶著合慶回了臥房,開始換常服,道:“主子,您看那晏氏,如何啊?”
    合慶慵懶地伸展開手臂,任憑七巧替她更衣,道:“她想來是個尋常貴門婦人。你沒聽見嗎,她字字總提及孩子,想來是盼孫心切。”
    七巧道:“這可如何是好?”
    合慶緩緩道:“不如何。她年歲大了,許是傷心過度,想得個孫子,聊以慰藉。” 搖了搖頭,道,“倘若我不願,誰能勉強我?自古女兒家為男人生兒育女,說是天經地義,誰又問過女子可願意。我卻是比很多女子幸運得多,有這帝姬的頭銜庇佑,有這皇權護著我……”
    她說完,沉默了半晌,似是自言自語道:“也許我接受得了宇文祥,但這孩子一事……太早。”
    “祥哥兒,你跪下。” 晏氏肅著臉,朝宇文祥道。
    “母親,怎麽了?” 宇文祥單膝跪地,仰頭看著晏氏,一臉不解。
    “你老實和我說,你和公主到底是不是夫妻?”
    被晏氏突如其來地一問,宇文祥呼吸凝滯,頓了頓,道:“母親,我與合慶帝姬確為夫妻,您這是何意?”
    晏氏的木拐輕戳地麵,麵色不快道:“好啊。你這孩子,竟和我撒謊。”
    宇文祥抿緊嘴唇,不再說話。
    “你便以為,我什麽都不知道麽!你同合慶帝姬是不是分房而睡!”晏氏威嚴問道。
    宇文祥一愣,問道:“母親是聽誰說的。”
    晏氏道:“你姐姐去廚房給伏兒尋點心時,無意聽下人說起的。你竟不知道麽?”
    宇文祥起身不悅,道:“明日我把這些亂嚼舌根的人趕出去!”
    晏氏沉怒,皺眉搖頭,一下下敲著地板道:“你啊你,日子過成這樣,做母親的能不擔心麽。”
    宇文祥懊惱不已,坐在旁座,拿起腰間的玉佩看了看,又放下,道:“母親,莫要聽下人亂講。我同公主,很好的。不必牽掛。”
    晏氏道:“娘說過,我們宇文家絕不是攀龍附鳳之人,不求你大富大貴,娘隻希望你過好日子,平淡一生。你說,你求尚公主,請回來不過日子,一輩子當個神供麽。”
    宇文祥道:“母親,我就是喜歡她,不行嗎?”
    晏氏低聲怨他道:“你若是娶了王千金,也許我早抱上孫子了。”
    “母親就這般喜歡王千金麽?”
    話音剛落,便見大門一開,竟是合慶站在那,蓮臉冷然,緩緩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