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事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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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便這樣喜歡王家千金麽。” 大門一推,隻聽合慶冷聲道。
“公主……” 那晏氏見了合慶,神色一驚,又看她天顏薄怒,隱隱有著壓迫的氣勢,晏氏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反倒是僵在椅中。
晏氏那幾句低語不想全被合慶聽了去,她本無惡意,說出來這些話也算是有口無心。
然而合慶的性子是個外柔內倔的,堂堂一個帝姬,這話聽進心裏,格外讓人覺得不舒服
合慶抬手,由著七巧扶著自己緩緩步入晏氏的堂中。她本是想親自過來,同晏氏交談一番,畢竟二人今後是婆媳,她不想讓關係太過尷尬。
這倒好,頭一天就聽見了這些話。
合慶悠然入座,帶著幾分故意不解的笑意,問道:“母親,剛才聽你們說起來王家千金,不知那話是何意?”
晏氏支支吾吾半天,卻是看向座下的宇文祥。
合慶便又將那眼色扯到宇文祥臉上,質問似的逼視著他。
合慶心想,晏氏那話的意思看來是最開始想讓宇文祥與王家千金成親,門當戶對,做個普通貴門聯姻。難怪那野話本子上,寫王玉錦癡戀宇文祥一事,若是本就宇文家與王家都有此聯姻的心思,那她可是真成了“橫插一腳”了。
想到此處,合慶竟一陣幽怨從心中升起。
這婚事明明是宇文祥求來的,為何晏氏這話裏話外聽著像是自己門第太高,他們宇文家不敢高攀似的。怕是那王玉錦更合了晏氏心意,至少不必如她說的那般“放在屋裏供著”。
多少名門士族想著尚公主,以添眉光耀;偏偏這宇文家是如此想法。若不是合慶想著給這婆婆一個麵子,她早就拂袖而去了。
合慶正想著這股子莫名的憋屈,卻聽見宇文祥開口了:“公主恕罪,莫聽母親亂語。父親去了之後,她便傷神過度,說起話來也總是犯糊塗。冒犯公主,臣替她賠罪。”
前麵是母親晏氏,對麵是自己的妻子合慶,第一天相見,就給他出了個難題。宇文祥心裏無奈地搖頭苦笑,他抬頭又對晏氏道:“母親,我同公主相好,您勿要信了下人的話。”
說完,他看了看合慶,似是等待著她給一個肯定。
合慶明白他的意思,卻嗔怒地瞪了他,竟仰臉側過頭,一言不發。
挨了這一眼,宇文祥卻揚起嘴角,拂過一絲笑意。他見合慶難得和自己使個小性子賭氣,也覺得心中受用,一股子曖昧的暖意緩緩流過。
宇文祥隻得起身,坐到合慶身邊,抬手一把抓住合慶的指尖,攏進手心,道:“母親,我與嶸兒的事,您就不必擔憂了。我們很好,並未分開居住。您瞧,嶸兒的東西都在正殿,那公主府,她也很少回去。我們不是挺好麽。”
說完,他強按住合慶企圖逃過的手,又微微用力捏緊,暗暗示意她先別動。
晏氏見此狀,才半信半疑,問道:“可是真的?”
宇文祥笑道:“真的。嶸兒她很好。”
晏氏看了一眼他們二人的手,神色鬆了下來,沉聲道:“公主,臣婦身子老了。自從祥哥兒的父親去了之後,我便常犯糊塗,也常常擔心。做爹娘的,就隻希望兒子能平平安安的過個尋常日子罷了。”
合慶仍不領情。晏氏是長輩,她沒法怪罪,但這一股子氣卻還是在心口暗暗起伏。
晏氏緩緩道:“公主,老身是曾想著讓祥哥娶那王家千金不錯。您是皇室貴胄,我們不過是臣子,我一開始反對這事,就是由著門不當戶不對。您金枝玉葉,我們宇文家忠良清正,絕不是攀附權貴的人,不敢去想尚公主與皇室結親。但是祥哥他執意如此,我拗不過他。”
合慶是知道的,在秋千下宇文祥和他坦白過,宇文老夫人曾想讓他娶京城王大人的千金為妻。
隻見宇文祥同晏氏行了個禮,雙手端平著,正色道:“母親,那日求尚公主的想法與您都一一說過了。兒子喜歡的是嶸兒,而不是合慶帝姬。不管她的身份是普通平民也好,是皇室貴胄也罷,兒子也還是如此心意。我隻想要她。若娶不成,那便這輩子心裏都不會再有別人了。”
宇文祥語調堅定不移,每個字說出來都仿佛刻在石碑上似的,讓人聽了無法拒絕,也無法逃避。
這些話也刻進了合慶的心中。
這還是她頭一次聽見宇文祥說了這麽多他自己內心的想法與心思。
宇文祥平日極少提及自己真正的想法,即便有,也是三言兩語帶過。
他處事深沉,好多思多想,但那幽幽心海中,他卻隻取最最鍾愛的一瓢。許是宇文家的男人專一,正如老王爺一般,一輩子從未納過妾室。宇文祥便也隨了他父親,一頭栽進當年禦庭院初見的疏疏花影中,一路走到底。
晏氏聽了這些話,不再說什麽,歎了口氣,緩緩走上前,一手拉著合慶,一手拉著宇文祥,又將他們二人手壓在一起,苦口婆心道:“自打老爺突然去了,我這心中就沒什麽心願了,隻盼著你們這些孩子平安,成親生子。把這日子過得順遂了,也就修得圓滿了。”
又側頭囑咐宇文祥道:“家事國事天下事,這第一位的,便是家事。祥哥,你大了,公務再繁忙,也要多陪陪公主。為娘隻希望你們健康,平安,少摻合朝政爭鬥……”
合慶剛剛慍怒的情緒漸漸消散,她心中疑慮,難道老王爺的死與朝政相關麽。
她看著眼前的婦人,心中覺得一絲可憐。
她看得出來,晏氏不過是一個極其傳統保守的女子,出閣嫁人,生兒育女,打理家務,隻是恪守了良好的三從四德的規矩。
晏氏那一番話,也是做母親的一份願景。
老王爺一走,對於晏氏便失了天,失了支柱。這才如此想急急看到宇文祥早日延續香火。
她看向宇文祥漂亮的雙眼,卻突然很害怕。
她害怕陷入那深深的漩渦中迷失自己,怕自己有朝一日失去了他,也會變得如晏氏一般,失了天,失了依靠……
轉眼是晚膳過後了。
月夜疏朗,秉燭夜遊,這外頭的天氣也確實溫潤起來了。
院子裏,晏氏坐在院中竹椅上悠然賞月,宇文慈坐在台階上和姑爺周學士看著伏兒跑來跑去。
春花盛開,幽香漫院,還沒到驚蟄,然而似是聽聞有蛐蛐早早地叫了幾聲。
宇文慈笑著看著伏兒舉著個布老虎跑向廊下並肩而坐的宇文祥與合慶,於是又轉身侍奉了晏氏一杯茶。
“姐姐…給你。” 伏兒將布老虎抱給坐著的合慶,不好意思地咧嘴笑了笑,又斜眼偷偷看合慶的臉。
宇文祥輕輕拍了一下伏兒的腦袋,佯裝生氣地訓到:“怎麽能叫姐姐!那不是亂了輩分麽。”
伏兒鬧了一聲,跑向宇文慈喊著“舅舅打我”。
合慶低頭看著布老虎,月光下映出溫柔一笑。
“是不是想家了?” 宇文祥輕聲問道。
合慶搖搖頭,道:“還好。隻是覺得洛陽的春天來得真早……” 說完,似是自言自語地念道:“帝裏山河景莫裁,就中春色似先來。暖融殘雪當時盡,花得東風一夜開……”
宇文祥聽著她暗暗沉吟詩句,不由得心動愛慕之情湧了上來。
風過長廊,白瓷的風鈴輕輕脆脆地響起。每年這個時候,隻要白瓷風鈴一響,那便是春天已至。
“是嗎?這是誰告訴你的?” 合慶聽完宇文祥的話,低聲問道。
宇文祥仰頭看著漫天星子,長籲一口氣道:“是我小時候父親說與我的。隻要晚上白瓷風鈴輕輕一響,那就是晚上的春風趁夜而來。因為隻有春風的溫柔,才能把這些風鈴吹得輕脆悅耳。”
合慶道:“沒想到老王爺有如此雅興。他一定是個溫和之人。”
宇文祥付之一笑。
合慶停頓了片刻,又低聲道:“以前聽父皇提起過老王爺,聽聞當年外藩邊境叛亂,又逢中原大旱,多虧老王爺提早準備,才得以湊齊萬石軍餉,趕赴戰地後援。”
那一年,大垠邊藩外族紛擾,將士至西京時,卻意外地軍餉短缺,隻得從河南道直接調取。然而恰逢中原大旱,天意弄人。合慶的父親趙淵坐在皇宮裏著急了幾日,卻突然收到消息說,大軍已經繼續前進。原來是河南道的豫王爺已湊齊萬石軍糧,親自押送赴西京支援。
合慶側頭看著夜色中他側臉的剪影,終於開口低低問道:“老王爺……到底得了何急症?”
宇文祥眼眸一緊,臉色複雜深沉起來。他猛然轉頭,垂眸看著合慶的臉,似是有千言萬語,卻也有無法開口的痛苦。
可惜夜色是沉了墨的水,合慶看不清澈他的神情,見他一直不做聲,以為自己提了他的傷心事,於是抬起手,輕輕扶在他肩頭,難得溫柔地低低安慰道:“你父親一定是個很好的人……”
雲攏烏紗,緩緩而行,流淌進月色,便給那澄黃的玉盤也染了層石青色。
“宇文祥?”
月色就突然這樣被烏雲遮住,合慶完全看不見他的臉,一時情急,低聲脫口而出他的名字。
然後便是唇上一片柔軟溫熱。
毫無侵犯,卻帶著一絲眷戀哀傷的吻。
那隻是嘴唇與嘴唇最原始的觸碰,沒有欲望,沒有雜念,隻是一個純粹的吻。
合慶一時沒有回過神,仍舊呼吸均勻,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任憑他的溫度漸漸傳遞給自己。
起初,她混亂地以為那隻是不經意地碰上了他的手背。直到她聽到宇文祥胸腔裏的沉重心跳,才驚覺他趁著夜色做了什麽。
她氣息開始漸漸混亂,頭腦一陣陣地血氣上湧,想要用力推開他,卻感到臉上似是落下了水滴。
宇文祥淡淡地離開了她的嘴唇,帶著幾分溫柔舍。
合慶詫異地抬手去抹,才發現那是一滴眼淚。
她在夜色裏無法看清宇文祥的雙眼,隻是指尖留下那被風幹後的絲絲涼意,提醒著她的疑惑。
直到很久以後,合慶回想起來此刻,她便會默然。倘若當時她開口問他,你為何難過,也許以後的那些生離或重逢中,便不再有任何雙眼留下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