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入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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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人害死的?” 合慶聽了宇文祥的話,一瞬間睡意全無,心中隱隱升起寒意:“怎麽會這樣……”
    宇文祥眸色微斂,並沒有繼續回答合慶的問話。
    合慶沉聲道:“你是怎樣確定的?”
    “我並未確定。隻是一種推測。” 宇文祥摩挲著手指,又把頭埋進手掌,道:“那陣子父親身體欠安,起初以為隻是傷寒。然而一過了冬天,身體忽然急轉而下,請了大夫連夜施針,誰曾想,半月之後,父親就突然去了。”
    合慶凝氣,略帶歉意,道:“那,大夫是如何說的。”
    宇文祥微怔了下,道:“請了很多大夫,說法也很多,有的說是急病攻心,有的卻說是中了毒。”
    “所以你覺得,是有人做了此事……” 合慶接道。
    宇文祥苦澀地看向她一眼,緩緩道:“我還在調查。”
    合慶聽他這話,不由得想起皇兄當時在她出降前囑咐她的言語,他說宇文祥在調查朝中某事,由著事關朝政皇兄也沒有多說。隻是叫她看好豫王,看好糧政司的動靜。
    她看著宇文祥的神色不像是撒謊,她推測若是老王爺真的是遭人毒手,那此事就不是那麽簡單了。
    如果這一切都是假的,那宇文祥的演技是真的太好了。
    合慶謹慎問道:“那你覺得,是何人做的?”
    宇文祥眼神一緊,雙手攏握將指甲深深嵌入手掌心。合慶見他這樣神色不似往常,不由得有些害怕,月色中瞳孔放大,屏住呼吸。
    “不要再問我這些!”宇文祥冷淡回她一句,那聲音夾雜著些許疏離與慍怒。
    合慶聽得心裏也涼了半截。
    從出降到現在,宇文祥不曾說過一句重話、冷話,對她從來也都是極其耐心,很是溫和。即便合慶對他忽冷忽熱,有時候故意給他冷臉,他也全部接受並報以一腔柔情。
    當下,受了宇文祥這句言語,合慶整顆心掉進冰窟,像冰塊似的漂在水裏起伏不定。
    她不知何故,宇文祥換了臉似的說了那話,於是心中一陣委屈。
    宇文府的這些事,和她半文錢關係都沒有,為何這些人都將那情緒包袱丟給她。
    宇文祥知道自己說話重了,沉聲歎了口氣,想要伸手去攬過她的肩膀安撫。
    誰想合慶一掌擋開他的手,掀起被子直接躺下,背對著宇文祥,悶聲道:“我困了。你出去。”
    宇文祥坐在床邊,低頭看著她的後腦勺,念她還有些公主脾氣,於是甘心吃下這閉門羹,無奈轉而柔聲道:“真的?”
    合慶佯裝閉眼,不做聲。
    宇文祥知道她是賭氣裝睡,想著時間也是不早了,於是輕輕替她也好被子,抱著枕頭朝書房去了。
    聽那腳步聲遠了,合慶才睜開眼,輾轉回望,看書房那邊,一微弱燭火跳動搖曳起來,點亮了整個黑夜,又將宇文祥寬廣的身影投在屏風上,顯得落寞而遙遠。
    她忽然此時隱隱約約感覺,自己離開京城,踏入洛陽,也許是落入了一場棋局中。
    自己,七巧,宇文一家,采兒甚至是……明芝,也許都是在這場棋局中踱步的人。隻不過誰是棋子,誰又是整場棋局的執棋者,一切都未可知。
    她本想著,索性做一輩子閑散淡然的帝姬,到死隻留下史官一句“合慶帝姬性情恬淡柔順,出降豫王”的墨跡也就罷了。
    然而這一刻,她心中有什麽東西覺醒過來,她不可以就此置身事外,也不可這樣了卻殘生。
    皇兄看她是沒有母妃撐腰,便將她當作棋子許給宇文祥;自己的貼身宮女明芝在自己出降前竟跑走,雖然此事她已經選擇放下,但仍然讓她有些疑雲未散;晏氏處處提及老王爺之死的突然;而宇文祥……她無法肯定他對自己完全坦誠,但又不想否認他對自己的一片真心。
    合慶胸中似是燃起一盞悠悠燭光,照亮了她一直以來的沉悶。
    她想,既然每個人都對她有所隱瞞,有口難開,那她便要自己去發現真相,不再這樣總是當最後一個才知道事情的人。
    這般心思堅定地想著,合慶凝望著那屏風上的影子,昏昏睡了過去。
    這一覺就睡到了大天亮。
    七巧端著盆推門進來,見合慶和衣坐起,道:“昨兒個晚上,奴婢要送您回來,您說不必,就跟著駙馬爺回殿了。看來是府裏的丫鬟不會伺候人,竟不知替主子更衣。”
    合慶揉著酸痛的肩膀,想起來昨日晚上她與宇文祥夜色中的對話,緩緩道:“無妨,是我沒讓她們伺候。”
    昨日,她佯裝睡著等宇文祥走了之後,竟忘了脫衣,直接歪在被子裏就睡著了。今天一起床,便覺得渾身皺巴巴的,很不爽快。
    飯桌上,宇文祥與合慶默然同坐,晏氏看著他們二人眼下一圈黑,皺了皺眉道:“祥哥兒與公主昨日是沒休息好麽,怎麽都不太有精神。”
    宇文慈噗嗤笑了出來,抱著伏兒道:“娘,也許是弟弟與公主晚上說話,熬得晚了呢。”
    宇文祥聽他姐姐這樣說,尷尬地笑了幾聲,又不動聲色地悄悄去看合慶的臉色,隻見她依舊淡然,無怒無喜,不知怎的,雖然她神色有些疲憊,但雙眼中散發著一種不同往常的眸光。
    由著這是第一頓同婆婆的早膳,算是家宴,合慶已經遣走七巧,叫她不必跟前伺候。
    合慶自己舉箸正要去夾那酥點,眼前卻突然出現一雙筷子夾著個豆沙春卷遞給她,順著筷子看去,原來是宇文祥正微笑,示意著合慶昨晚是他態度不好。
    宇文祥知道她愛甜食,看出來她要吃那春卷,於是特意討好似的搶先一步,給她夾過來。
    合慶是個排位不上不下的七公主,她雖然不像長公主那般奪目,也不像十二帝姬那般集萬千疼愛於一身,但也是有點公主脾氣。
    一個春卷就想一筆勾銷?宇文祥想得太過簡單了。
    果然,合慶瞪了他一眼,自顧自地將筷子伸向那邊的酥肉餅,夾到碗中,挑釁似的一口咬掉一大半。
    晏氏看得吃驚,道:“以為女兒家都偏愛甜食,沒想到公主如此喜歡炙肉餅。”
    那餅不大,合慶剛剛賭氣,幾口就吃掉兩個,聽晏氏這樣說自己,笑道:“以前我愛甜食兒,如今不了,就愛這炙肉。”
    說完不動聲色地將盤中的春卷夾給宇文祥,笑得溫婉,道:“這個你吃。” 她凝視著宇文祥,仿佛告訴他若不吃了這春卷,一會兒就生吞了他。
    宇文祥哭笑不得,他雖然年長合慶幾歲,但見她這孩子氣般的小性子,很是無可奈何,除了縱著,供著,他也不想其他。
    伏兒一直盯著宇文祥與合慶,突然奶聲奶氣認真道:“舅舅不吃。姐姐打他,打他。”
    晏氏,宇文慈和周學士一聽這稚子言語,都笑了,周學士道:“許是祥弟總是這樣嚇伏兒,如今伏兒也學會這般了。”
    宇文慈笑道:“祥弟小時候總是淘氣得很,如今可算有個人鎮得住他了。”
    晏氏笑道:“公主不好意思,慈兒,別那麽沒規矩。”
    合慶聽了,低頭不語。
    宇文祥岔開話題問道:“母親何日回去?”
    晏氏回道:“過幾日便走。”
    “這樣著急?不多待陣子麽。”宇文祥不解,卻見晏氏,宇文慈皆意味深長地對視而笑。
    周學士開口,笑道:“恐怕伏兒要添弟妹了。”
    愣了幾秒,宇文祥才明白過來,驚喜道:“真的?那還未恭喜姐姐姐夫!”
    晏氏笑道:“這才三個月,慈兒有過生養的經驗了,這次也沒害喜,便隨我一同過來看你。”
    “江南養人,何況我自幼失母,願意照顧老夫人。” 周學士誠摯地說道,又貼心地覆上宇文慈的手背,“慈兒的母親在身邊,她也能寬慰些。過幾日我們一同回去,待到孩子出生,老夫人也能馬上見到。”
    宇文祥感激不盡,道:“姐夫,多謝你。”
    周學士抬手製止:“都是一家人,何來言謝?你在府中公務繁忙,難免忙不來,我替你照顧這些,也是應當。”
    合慶對周學士印象不錯,聽了這番話,更是讚許,原來他是個江南從三品文官,講話文縐縐地,又語氣溫柔。她見他與宇文慈一對佳偶,心中不由得真心祝福。
    飯後,合慶獨自在院中秋千上坐著,卻聽身後一聲有人叫她。
    “公主殿下。”
    回頭,竟是宇文慈的姐姐正微微笑著。
    合慶起身,攏袖入懷,疑惑道:“周夫人?”
    宇文慈走下台階,道:“殿下若不嫌棄,也可叫我一聲長姐。” 她見合慶不開口,也不生氣,道:“其實,我沒有別的意思。隻是想感謝你。”
    “感謝我?”合慶不明白。
    宇文慈道:“我是祥弟的親姐,從小鬧到大的。我看得出來,他真的很喜歡殿下。”
    合慶聽了,付之一笑。
    “過幾日,我們便走了,又留下他一人。但是這次,和那時候不同。他現在身邊有你……”
    合慶聽宇文慈這話,明白了“那時候”就是宇文老王爺去世的那陣子。
    宇文慈繼續道:“父親突然走後,母親一病不起。祥弟讓我接母親去江南,我問他如何打算,他說,要一個人留在府裏,繼承家業。” 她歎了口氣,道:“那時候我很擔心他。因為父親對他影響很深,他那陣子陰鬱苦悶,很長時間都走不出來。我們就這樣留他一人在這裏,心裏很是過不去。”
    她轉頭一笑,道:“但是現在不是了。我有公主在他身邊,他真的開心多了。所以我想感謝公主,屈尊來到洛陽……”
    合慶在陽光下看她,見她真誠而溫柔,有些不好意思了,道:“其實也沒什麽。”
    宇文慈道:“父親的死很突然,我很怕他一時接受不了,很怕他出事,更怕他釀成大錯。其實,臨走前想委托公主看好他………”
    春光下,宇文慈與合慶如此相對而站,雀鳥鳴起飛過天邊,毫無蹤影。合慶看向宇文慈的眼,心裏卻是沉甸甸。
    洛陽城中,一人正驅馬輕跑。
    攤販紛紛放下手中的貨品,抬頭驚異地看向那個策馬的嬌豔身影,隻見一抹青色一晃而過,馬蹄踏起春塵,激蕩起一陣環佩叮當。陽光下,那黑馬朝著洛陽城西遠去。
    轉眼黃昏時分,宇文祥在院子裏不安的踱步。他剛從外忙完政務歸來,卻不見合慶。
    去她屋子裏尋,七巧也不在,聽丹兒說七巧與掌事公公出門給合慶買畫畫的顏料去了。至於合慶,丹兒搖頭不知。宇文祥又問了幾個下人,皆麵麵相覷。
    宇文祥見院子裏的秋千上空蕩蕩的,等得焦急起來。
    正不知所措,正好見到小平子,一把抓住他問道:“知道你家公主去哪了麽?”
    小平子看駙馬這神色,嚇了一跳,細聲坦白道:“駙馬爺,公主去鳳凰寺了,她不讓說……”
    宇文祥大驚:“什麽?鳳凰寺在洛陽城外的西邊,她如何去?”
    此時,林奔神色慌張跑來,看了眼小平子,又對宇文祥道:“王爺,不好了,墨耳不見了……”
    那墨耳是宇文祥的坐騎,平日在馬廄拴著,比較親人。宇文祥晃神,扶著額頭一時間想不通,喃喃道:“難不成是她騎走了墨耳……可是她一個公主,怎麽會騎馬……”
    “我…我家主子會騎馬!”
    眾人朝門口看去,隻見七巧和掌事公公抱著一大堆顏料盒子,氣喘籲籲。
    七巧驚慌地快步走過來,對宇文祥肯定道:“公主會騎馬!她肯定是自己偷著去鳳凰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