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生反骨(捉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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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平西中,合慶在洛陽城西的鳳凰寺前翻身下馬。
她將馬繩拴在寺前的一株柳樹上,讚許似的抬手撫摸著墨耳,柔聲道:“你比你主人可好多了。”
墨耳仿佛聽得懂,輕嘶一聲表示應和。
合慶輕笑一下,轉頭仰望一片燦染紅遍的晚霞,見那層雲金輝,不禁一解胸中煩悶。那灼灼煙雲映在她兩潭杏池中,愈發顯得她氣質瑛麗,與眾不同,引得來上香的人們不禁偏頭看幾眼。
下午那陣子,合慶在府裏那四方院子裏悶的發慌。這幾天,太多的殘缺信息擺在她麵前,讓她無從下手,連畫畫也無心下筆了。
宇文慈說的“怕他釀成大錯” 讓合慶心裏隱隱不安。宇文祥看似平靜少言,然而心思深沉不說,怕還是個有仇必報的主。一旦他查出來老王爺的死因別有他解,那恐怕他非得掀了那人的姥姥家。
皇兄那邊沒有什麽新的消息,反而是聽他說起來又擴建了禦庭院。那禦庭園是皇宮的後花園,先皇趙淵喜愛蘭亭翠閣,遂移植東南花草入園,又修殿台宮閣,造繁英、拂雲。合慶的三皇兄趙煜即位後,更好詩意雅致,增春錦,成平等閣,又遣匠人用石頭疊建小山,改修池塘,山坡,種上杏花,梅花,分南北兩端,題字“杏林”“梅崗
修造園林本就是耗資巨大,如今皇兄又再擴建,合慶無奈地搖了搖頭,剛提起筆想在信裏上書進諫,然而提著筆凝神片刻,歎了口氣,幹脆將紙揉成一團丟到一旁。
七巧見合慶不耐煩,道:“主子,上次駙馬爺送的宣紙用的快差不多了,要不再托他買些?”
一聽“駙馬爺”三字,合慶想起來昨日晚上宇文祥那忽然疏離而微怒的言語,心生鬱悶,於是皺著眉頭道:“不必什麽事情都找他,你和崔內監不會自己去麽。”
七巧道:“是。奴婢現在就去找崔內監。”
“等一下。”合慶突然心生一計,“讓崔內監現在就去。你和他一起。”
“主子什麽意思?”
合慶提筆在紙上紛飛,道:“我現在就要這張單子上的所有東西,我打聽過了,洛陽城東那邊的市集最是熱鬧,應該什麽都有。你們二人就去東邊把這些都買齊了再回來。”
“記住,一樣都不許少!”不等七巧回過神來,合慶把那單子往七巧懷裏一塞,推著她出去找崔公公了。突然,合慶想起來什麽似的,叫住七巧,道:“我還有一事,要委托你和崔內監!”
晏氏午睡還未起身,宇文慈同周學士帶著伏兒午膳後就出門玩了,而宇文祥一早出門,要下午才回來。這宇文府裏難得清靜下來,合慶卻片刻也呆不住了。
合慶背著手悄悄走到後院的馬廄,一眼就認出來宇文祥平日的坐騎墨耳,打量了一番,滿意地點了點頭。
鳳凰寺建在洛陽城西,臨著洛河,背靠著山麓,竟是坐南朝北,與其他佛寺方向迥然不同。合慶驚異地看了看四周,雖是下午,但香客依然眾多。
她頭一次獨自一人走出宅院,看什麽都覺得新鮮緊張,不敢太過張揚,隻好學著周圍平民的模樣,低垂著眼睛踏入寺院。
突然,從不遠處處傳來七聲響,驚起幾隻鴿子,呼啦啦地從枝頭飛得不見蹤影。
合慶走入中佛殿,抬頭見神佛威嚴,金身加衣,不禁肅穆屏息,於是誠心跪下參拜一番。她神色端莊虔誠,一旁的老僧人看了不禁點頭微笑。
與神佛行禮後,合慶才起身繞到後院瞧瞧。走過石屏,隻見飛簷落山頂,古樹通天地,那鳳凰泉永不幹涸,肆意流淌著清泉。此時,她才第一次見識到禦庭園之外的天然之美。合慶搖了搖頭,這些是父皇與皇兄如何也搬不走的美景。正因為它們生在野外,自由滔天,才可這樣美的充滿野性與隨性。
她正想伸手撫摸那泉水,卻聽身後一男子道:“算命——看相——”
大垠朝一直佛道合一,二者並不衝突,偶然有些人裝作香客,在寺院裏做點算命生意,那些小和尚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合慶起身回過頭一愣,見那男子站在自己身後這樣問著,隻得道:“算什麽。”
那男子一笑:“算算姻緣如何。”
合慶卻不動聲色地將眼神看向別處,漫不經心道:“你且說幾句。”
“我看小姐的麵相,將來必得一良配,琴瑟相應,真乃天作之合。夫家待小姐極好,小姐以後必有福了。”那男子略略掐指一算,拱手說道。
合慶似笑非笑了一下,道:“你錯了,我並非小姐,而是已有夫婿......”
“哦是嗎?原來如此,那夫人的夫婿待您可好?”那男子試探地問道,嘴角噙著一絲笑意。
合慶瞥他一眼,吐出兩字:“不好。”
那男子正要上前湊一步繼續說話,突然牆角那兒拐出來個婦人,挎著個竹籃子,道:“好一對奸夫y婦!竟在佛門之地做這事!”
合慶呆住,見那婦人正看著自己,才明白過來那四個字其中倆字是砸在她自己頭上的,不由得臉色紅一陣白一陣。
“我看你們二位也是大戶人家的,原來竟也如此不堪麽。”婦人瞪了她一眼,脫口而出這話。
合慶正想張嘴反駁,身子一歪,卻一把被那男子單手攬過,肩頭一下子靠進他的懷中,隻聽他笑道:“抱歉,這是我明媒正娶來的夫人,管教不嚴,鬧著玩呢。想來嬸子是誤會了。”
那婦人睜大眼睛,打量了他們一番,一臉不敢置信的神色道了一句:“真是不可救藥。”
宇文祥禮貌地微笑著目送婦人遠去,才鬆開了攬著合慶的手,低頭看她光潔的額頭,道:“都怪我,氣得夫人竟然從後門跑了,還好沒跑遠。”
合慶瞥了他一眼,掩住唇邊的一縷愉悅,故意冷聲道:“你何時改行算命了。”
宇文祥看著合慶,眼中閃著無可奈何地笑意,道:“今天早上,一股子冷風從飯桌底下往袖子裏鑽,臣知道是得罪太歲了。特意尋過來看看,問問她可還生氣麽。”
“你如何過來的?”合慶向寺門那頭張望問道。
宇文祥故作自然地抬手將她的發絲別在耳後,道:“公主騎了我的墨耳,禦賜的駿馬臣又不能騎,隻好找個普通的毛驢過來。”
合慶輕聲一笑沒忍住,她總是這樣容易被他的溫言溫語逗笑,也不知道何時開始,自己竟然這樣容易被他惹怒,又這樣容易將他原諒。
“昨日是臣說話不對了。”宇文祥低聲道。
合慶跑出來了一下午,從府裏一直策馬到洛城西,一路煙火人間讓人心胸暢快不少,其實氣早已經消了大半。
剛剛回頭見到宇文祥那一刻,她心裏也已經不怨怪了。
這鳳凰寺三進三出,規模不小。宇文祥見合慶還沒有回去的意思,想來是她還沒有玩過,索性陪她一起入後殿遊覽。
二人再從寺院出來時,天幕已是掛著漫天星子了。
宇文祥伸手,想扶合慶上馬,然而合慶卻神色疲憊,搖了搖頭,小聲道:“我有些累了。”
她是皇城中的帝姬,從未走過這樣遠的路,她騎馬也不算快,從鳳凰寺回宇文府晃晃悠悠還要1個時辰。天色已晚,她實在是腰酸腿疼,難以再驅馬回去了。
宇文祥見她輕蹙眉頭,看得出來她已經沒有體力,於是走上前翻身騎上墨耳,抓著韁繩穩住它,對合慶伸出一隻手,道:“上來。”
合慶抬頭看向那隻伸向自己的手,仰視著宇文祥不容拒絕的神色,終於將自己的手指放入他掌心,來不及出口答應,便覺得手一暖,身子一輕,隨即騰空而起,坐在了馬背上。
身後宇文祥的氣息從耳後撲來,隻聽他道:“這樣就不累了。”
隨後,他將另一匹馬的馬繩栓到墨耳的馬鞍下,將合慶環進懷裏,輕踢馬肚道:“回家吧。”
洛陽深夜,唯有他們二人不快不慢地走著,一路噠噠的馬蹄輕快地敲擊著地麵,顯得天上的星鬥更加明亮靜謐了。
合慶腰身也累了,一開始為了和宇文祥保持些距離還挺得直點,後來卻堅持不住,一點點靠進了宇文祥的懷中,沒一會兒,腦袋也輕依在他的頸窩處。宇文祥喉嚨微微一動,心跳得漏了一拍,生怕微微一動驚擾到她,手抓緊韁繩悄悄放慢了馬速。
合慶眼神半眯看著天上,緩緩道:“農家丈人鬥下眠,天淵十黃狗色玄。潢畔鹹池三黑星,天關一星車腳邊。”
“你在說什麽?”宇文祥低頭,不經意地用下巴抵住她的額頭問道。
“步天歌。”合慶起身,半回著頭道:“知道步天歌嗎?”
宇文祥,若有所思,道:“大概聽過些,欽天監不就是喜歡看這些星子論斷麽。是誰教你的?”
合慶低聲回道:“以前我有個貼身宮女,她自小便很懂這些......”突然,合慶想起來什麽似的,道,“剛剛在鳳凰寺,忘了也讓你拜一拜了。”
宇文祥冷笑一聲,道:“我不信這些。從來不拜。”
合慶噓聲,皺了皺眉道:“你怎麽能這麽說話?”她出身皇室,自小受這些星相命運,君神之說的影響頗深,聽了宇文祥這樣的話,心中覺得忌諱得很。
宇文祥仰頭,長歎一口氣,回道:“人的命運握在自己手裏,想要什麽,是拜拜神佛就能求來的麽。”說完,狡黠一笑,道:“如果我一天到晚都跪在佛堂不出來,我現在能這般和你一起驅馬麽。”
夜色中,合慶臉上一紅,也沒有多言。
宇文祥繼續道:“河南道曾經大旱。母親信佛,她在佛堂跪了三天三夜,老天也不下半點雨星子。”宇文祥苦澀哼聲,“最後還是父親親自帶人暫修堤梁,通溝匯水,解了暫時的燃眉之急。你說,我還該不該拜那些神佛?”說完,似是輕蔑一般,狠夾馬肚,墨耳吃了力,加快了幾步子往前跑起來。
合慶無可辯駁,隻是靜靜聽著他的話,覺得很是唐突,又似有道理。
“怎麽不說話了?”宇文祥半開玩笑地問道,“是不是害怕我?”
合慶低聲開口:“也許吧.....”隨後,又仿佛勸道:“人不可不敬畏鬼神。”
宇文祥笑了,笑得皓月都為之懼色,照亮他清秀冷峻的臉龐,他目光不屑,道:“你可知大旱會有多少人死去?這裏每個人都在祈求神佛,日日供奉他們,然而得到的又是什麽?神佛真的救贖了他們?我宇文祥可為洛陽百姓跪,也不會為那些隻知安享人間供奉的神佛下跪的。” 宇文祥冷哼一聲,似是自言自語道:“可憐夜半虛前席,不信蒼生信鬼神......”
合慶低頭,她的身體能感覺得到,宇文祥的懷裏很是溫暖有力,可是她仿佛也摸得到,這個人的內心也許是冰冷的。
如若此,那這樣一個人對自己到底能有多少是真切的呢。
她第一次感覺到宇文祥平靜深沉外表下的一種力量,那種力量堅決果斷,又義無反顧,似是漫天星海中隱藏著波濤洶湧;是一種與生俱來的偏執與反骨。
若愛,必為其生為其死;若恨,必使之滅使之亡。
不知又走了多久,合慶雙唇微動,終於沙啞開口喚他:“宇文祥。”
“嗯。”他在夜色中應著。
合慶顫抖著嘴唇,狠心道:“若有一天,我們成了對立的敵人。你......會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