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速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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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正深,合慶與宇文祥同乘一騎,一同入了這墨色畫中。二人身影沒入無邊黑暗,唯有幾盞紅燈籠掛在的店門口,勉強為他們照亮前麵的路。
    如此一來,倒有一種前途未卜的意味了。
    合慶問他那話,宇文祥沒有作答。
    回應她的,隻有遠方無盡的平原與漫野的荒丘。
    合慶心裏一急,在馬背上急促掙紮著扭頭看他,問道:“為何不回答我。”
    隻見宇文祥深夜中雙眸反射出微微複雜的神色,似是有無數話想說,被合慶這般一問,倒是什麽都說不出來了。
    許久他才道:“若有一天那般,那臣歸降公主,如何”
    合慶不信,反而輕嘲一聲:“嗬,說得倒是很好聽。”
    “那公主想讓我如何回答。”宇文祥回問,隨即輕笑轉開話題,“是不是每個駙馬都尉都要被問這種問題”。
    合慶重新坐好,任由他環住自己整理好韁繩,抬頭遠視前方,陷入回憶道:“皇長姐最早出降,嫁給了馮太傅之子,我的三姐,四姐紛紛出降至京中權貴大族,長居京城中。唯有二姐,遠嫁外藩......”她說得有些苦澀,眼波仿佛飄到了玉門關之外。
    “還從未聽公主說起過這些。”宇文祥聽得認真,若有所思,問道:“那五公主,六公主尚未出降麽。”
    合慶聽了勾了勾嘴角,眼中帶了幾分嗔怪:“若不是有些人連上兩道奏折,怕是現在來到洛陽的就不是我了。”
    這話說起來倒是也不一定對。
    合慶知道,五皇姐是當朝太後親出,與皇帝同母,即便是按照長幼次序輪到五皇姐出降,太後也斷然不會同意將她許到京城之外的洛陽封地,將來必定是要留在京城,留在自己身邊兒。
    至於六皇姐,她同自己一起長大,她的母妃便是自己的養母,當今的叢太妃。遇到出降到藩地這事,養女與親生女兒一同擺在眼前,誰親誰薄自不必多說。
    也許,不需要宇文祥兩道奏折,兜兜轉轉下來,還是打發她這個沒有母妃靠山的七公主出降洛陽。如此一來,她和宇文祥倒也算是命中注定了。
    就這般想著,兩人終於晃晃悠悠到了宇文府的大門口。
    林奔、七巧早已在門口等待,終於見深夜中遙遙走來兩匹馬,馬上是宇文祥同合慶,皆是心中微微驚訝,隨即迎上前笑道:“王爺,殿下!”
    七巧道:“主子!奴婢快擔心死了,您可是騙得奴婢一頓苦。”說完,看宇文祥翻身下馬,又將合慶半抱著落地,才上前扶上去,“主子今日辛苦。快回去歇歇吧!”
    宇文祥將馬繩遞給林奔,道:“母親與長姐呢?”
    林奔道:“都用過晚膳了,隻是老夫人還在等著您和殿下。”
    合慶整理了下衣袖,見宇文祥神色猶豫,道:“七巧,本宮先同駙馬去見一下老夫人。你在殿內先等著,不必跟來。”
    宇文祥本以為她直接回去了,但見她這般善解人意,會心一笑,許是一天的疲憊讓二人平日的棱角都變得平和,兩人就這樣一同去了老夫人房裏。
    晏氏屋內燈火通明,她見宇文祥合慶並肩而來,終於放心地點點頭,放下佛珠,起身道:“你們二人一下午都不見影子,現在都回來了,我這懸著的心也放下了。”
    宇文祥親手扶著晏氏坐回去,道:“母親,我陪公主出去走走罷了。讓您擔心了。”
    晏氏笑道:“我沒事。你啊,這才對了。公主一個姑娘家遠道而來,你理應多陪陪她。” 晏氏盼孫心切,見到他們二人和睦,心中自然歡喜。
    她繼續道:“過兩日我和慈兒他們就回去了,這宇文府的一切又要辛苦你了。”
    宇文祥關切道:“母親不看看今年的牡丹花會了麽。”
    晏氏看了眼合慶,對宇文祥笑道:“你父親帶我看了幾十年了,我看夠了。今年你該陪你的夫人去看看了。”
    合慶微笑不語,她心裏尊重宇文老夫人,但終歸她心底沒把她當作親人。她們相處時間太短,又沒什麽交集,她也不願對晏氏這個婆婆假意示好。
    母妃去的早,合慶也學不來婆媳關係的那一套,隻得禮貌微笑回應著晏氏的絮絮叨叨。
    好在這一切都有宇文祥處理,他了解她的性格,知道她不擅長這些家長裏短的事,所以這時候基本都是他來開口回應晏氏,不需要合慶去應對。
    麵對婆婆,媳婦多少有些隔閡,而合慶此時就仿佛躲在宇文祥身後,看自己的夫君替她處理這些,心中竟覺得不由得升起幾分依賴之情。
    兩日後,宇文祥與合慶一大早便給晏氏一行人送行,伏兒臨走前朝著合慶喊了聲“姐姐再見”,然後捂著那挨了宇文祥一記輕拍的腦袋咧著嘴上車了。
    他又同周學士交談幾句,隨後朝晏氏道:“母親,兒子得了空閑,一定帶殿下去看您和姐姐。”
    晏氏點頭示意微笑。
    馬車一晃,慢慢離去。陽光紛飛下,宇文慈撩開馬車的簾子,似是托付般的朝合慶一笑,合慶愣住,隻好點頭回應。
    春絮飛揚裏,宇文祥凝視著漸漸的馬車輕聲道:“公主和長姐似乎關係很好。”
    合慶笑笑不語,輕輕提著長衫轉身回院,留下一臉迷茫的宇文祥。
    這幾日來,合慶住正殿住得竟習慣了,屋子寬敞,光線明亮,書案又大,夠她畫個夠,她正琢磨著想把宇文祥趕去偏殿,自己占這個大的。
    七巧聽了這想法,手裏的茶一抖,才遞給合慶,道:“主子,這不太好吧。”
    “有什麽不好的?”合慶眨了眨眼,體貼似的補充道:“這幾日先湊合著,你們慢慢兒搬,不著急的。”
    三月裏的天氣,春光正好,宮人在外院中張羅著將高麗紙換成透氣的綠窗紗。
    院子一角,合慶獨自坐在秋千上看那本《前朝本紀》,翻到《清明上河圖》那頁,見上麵介紹禦用宮廷畫師張立事跡,卻隻寫了一行“冀州人士,善丹青長卷,工筆絕妙,年二十,哀帝賞之特許入宮侍奉,後朝滅,遂殉國。張家三十八口,葬於冀州。”
    冀州?
    她想起前天委托七巧與掌事公公崔內監去調查采兒一事,還未有什麽結果,那采兒的老家也是冀州。
    合慶留意到這一點,原來張畫師是冀州人,可惜,如此才子,以身殉國。她算了算,若是張畫師的後人還在,如今大概應該是同自己差不多的年歲。
    想到此,她唏噓不已,往後再翻書頁,竟不再有什麽記載了。
    王朝覆滅更替,本是常事,大垠建國以來,還不到百歲。他們趙家當年取代了後周,合慶惜才,這張畫師殉國一事,多少也算是趙家的債了。她遙懷千古,捧著書竟不知不覺的神遊到清明上河圖那畫中去了。
    突然,宇文府外似是有馬車晃晃悠悠地停下,隔著門,合慶隱約聽見一女孩直接開口問道:“宇文哥在不在!”
    合慶一愣,起初以為聽錯了,仔細辨認才知,那聲音確實是就在家門口的。
    她心中空白片刻,竟不知宇文祥有個妹妹麽。
    那門外有另一柔軟細膩的聲音語道:“樂菱,莫要失禮。吳總管,請問豫王……”
    這女子聲音比剛才那位“樂菱”聲音低柔很多,合慶聽得不大清晰了。
    她心中一緊,緩緩從秋千上起身,攥著書朝朝門口走去,隻聽吳總管道:“二位小姐,王爺現在不在府裏,您看這……”
    “我和表姐跑了老遠,就是來找宇文哥的,沒關係,我們進去等他!”
    吳管家躊躇,似是為難。
    另一聲音道:“吳總管,無妨,我們等豫王爺回來再來。樂菱,我們走吧。”
    “表姐,怕什麽!我們是客,難不成公主這麽小氣!還不讓我們進去麽!” 樂菱剛說完,隻見府門一開,迎頭就是一清冷慵懶的聲音。
    “吳管家,何人在此喧嘩。”
    吳總管回頭,見是合慶,兩旁簇擁著垂首的宮人,忙行禮道:“殿下恕罪,隻是…王爺有兩位客。我怕您不方便,所以沒敢……”
    今日天氣略有些倒春寒,合慶身披一件鵝黃色輕毛大氅,立在門口,陽光和煦灑下她一身金粉,顯得她更端雅清威。
    合慶轉而看向台階下那兩個女子,其中一個竟有些眼熟,仔細一看,竟然是京城戶部尚書王大人的千金王玉錦。
    她柳眉細眼,隻是麵色風塵仆仆,一看就是趕路而來,然而隨行的除了她身旁那位換做“樂菱”的,僅有一名貼身奴婢在旁。她們三人一人身上背著一個小布包,齊刷刷地站在宇文府門口。
    樂菱扶著王玉錦的手臂,見到合慶出來剛要開口,王玉錦卻抽出胳膊,給合慶行禮。樂菱一看,隻得一肚子話咽了回去,也跟著照做。
    合慶詫異得很,京城到洛陽不算近,她們三人一路奔波來此,應該是匆忙而來。她本身與王玉錦並不熟悉,年宴上見過,隻是點過頭但是連點頭之交都不算。
    王玉錦起身抬頭看向合慶,微微神色一變,道:“玉錦拜見殿下,殿下萬福。”
    合慶點頭,看向她身旁的樂菱,見她橫眉圓眼,似是有些不服,勉強福著身子,眼神卻是飄到一旁。
    看來,來的並非客了。
    “來得可是戶部尚書王大人的千金?” 合慶開口道。
    “回公主,臣女正是。這位是臣女的表妹樂菱,想來……想來拜訪豫王爺。” 王玉錦停頓了一下,終於說了出來。
    合慶心裏一笑,這架勢一個個的怕不是光來拜訪的,看著倒是像興師問罪的。
    “駙馬爺不在。” 七巧回道,她看出來那樂菱也是個嘴快的,見樂菱正要開口,她搶先一步壓了她的嘴。
    樂菱吃了個癟,當下悄悄翻了七巧一記白眼。
    合慶微笑,揚了揚手,製止正要繼續說話的七巧,慵道:“本宮何時這般小氣了?兩杯茶還是拿得出來的。吳總管,請客人進來。”
    說完,兩側宮人緩緩將府門打開在玉錦和樂菱眼前,合慶緩步入院,宛然宇文府的女主人,她突然回頭,倩笑道:“吳總管,請三杯牡丹茶到正殿。本宮和這幾位客人敘敘舊。”
    王玉錦和樂菱對視一眼,隻得跟著合慶進入大院。
    春風忽而拂過,玉錦發絲淩亂,她抬手迎風眯眼,迷亂中,卻一眼看到院中的秋千架,在花從旁被風吹得晃來晃去,她心下突然一怔,隨後輕輕咬牙,神色閃過一絲複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