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午驚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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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啪——
    啪——
    啪——
    崔內監心中數滿了一百下之後,手掌微微麻木。眼前的女子臉上紅印赫然,嘴角微微腫脹起來,淚痕劃過兩腮,早已幹涸成了淺淺的印子。
    “駙馬爺,”崔內監微微朝宇文祥福了福身子,低聲道:“這懲罰已經結束,容奴婢告退回稟公主。”說完,退著步子離開內殿。七巧也屈了個膝,跟著出去了。
    玉錦見殿中終於沒有旁人,撲過去一把扶起樂菱,看著她高高紅腫的雙頰,含淚道:“樂菱,是表姐害了你!”她心中暗暗焦急,這一張臉頂著回京城,若是還不能消腫,如何與樂府的人交代。她顫聲道:“都是我的錯,樂菱,我不該拉著你出來!你怨我吧!”
    樂菱被掌摑得嘴角滲出一絲血,她想開口安慰,卻被扯得生疼,隻得一把抓住玉錦,搖頭抽氣道:“表姐,我...我不怪你,怪隻怪有些人太.....太過狠毒。”
    玉錦悄悄放了心,拿出手帕細細為樂菱擦拭嘴邊的血漬,眼淚一擠,就流了下來,卻是默不作聲了。
    宇文祥見殿中終於安靜,抬起官靴緩步走到她們二人麵前,低眉俯視道:“王姑娘,樂小姐,此事不可怪公主。”
    玉錦聽了這話,臉上露出心痛絕望的神色,終於忍不住,轉頭抬起來喚道:“王爺!”
    宇文祥盯著她那張名貫京城的臉現在已是悲憤交加,不禁皺了皺眉頭,卻沒有伸手扶她,微微閉目歎息,道:“王姑娘,你本不應該這樣。”
    “為何?”玉錦淒然一笑,緩緩起身,定定看著宇文祥道:“你我二人,本就是父親定下的聯親,你難道不明白嗎。”
    宇文祥搖了搖頭:“即使父親還在,我也不會答應這事的。”
    “你可是因為不能抗旨?”玉錦接話道。
    宇文祥一愣,隨即輕嘲一笑,淡漠地抬起眼皮,道:“何來抗旨。是本王自己上奏,欲尚合慶帝姬的。”
    玉錦嘴角一抽,似是不敢相信。
    宇文祥的眼神飄向院中的春光,微微道:“是我心甘情願尚公主的。與旁人無關。”
    他提及合慶,此時心裏卻揉皺一團,一番滋味湧上心頭。
    那禦庭園中初次見到的輕靈身影,如今竟和剛剛那個犀利果斷的女子難以重合了。
    然而他瞥到了院中那空落落的秋千架,想起來她獨自坐在上麵時,那孤寂清冷的端雅之姿,垂首靜默,又抬頭仰望著流雲,他那時候看到合慶的臉上永遠似是隱藏著一種倔強生長的力量。想到此,她那靈動的眉間似是又和這樣暗藏洶湧的姿態完全契合了。
    他現在才意識到,那是平靜湖麵下的激流,風雨欲來前的晴空,一旦時機一到,將會必有著一股不可阻擋之勢......
    隻是,他想不通,她到底是如何不動聲色地發現了王玉錦的書信的呢。那信鴿本是他養在府裏特意訓練出來的,除了與江南的老夫人通信之外,他也用來和他暗暗派遣到京城的眼線聯絡,他要自己調查出來到底是誰害了父親。
    倘若合慶攔截下王玉錦的書信,那其他和他聯絡的那些人,她是否也發現了?
    宇文祥心中煩亂,不願見到殿中的玉錦與樂菱,負手獨自出了正殿......
    合慶獨自一人閉眼靠在偏殿那張斜塌中,一手握拳撐起頭,另一隻手輕輕打著團扇,將她那從容閑雅的臉龐一遮一掩。
    門一推開,是七巧與崔內監進來了。
    合慶眼睛也不睜開,緩緩道:“怎麽。”
    崔內監細聲道:“公主,那樂姑娘已經挨了100個掌摑了,奴婢仔細數著,數兒是齊了的。”
    合慶嗯了一聲,團扇往外一抬,崔內監垂首退了出去。
    七巧見門關好了,才走過來,蹲下身子輕輕捶著合慶的腿,道:“主子,剛才您可是把駙馬爺都嚇著了!”
    合慶嘴角一勾,緩緩睜開杏眼,道:“他不是嚇著了,而是驚著了。”
    七巧歪頭不解。
    合慶悠悠打扇,道:“他是奇怪,我是如何發現王玉錦的那三封信的。”
    七巧恍然大悟點頭,笑道:“主子眼裏好,那次恰好見鴿子群裏混進來隻棕色牙白點兒的,就一下子發現,那不是宇文府的鴿子......”
    合慶微微笑道:“也算是撞了個恰巧。要怪,也隻怪宇文祥養了一群灰鴿子,猛地撲閃來一隻異色的,也實在是太顯眼。”
    七巧道:“難怪上次主子讓我留下那本書攤上的話本子,原來是早就想到了。”
    合慶倒沒有再說話了,隻是揚起嘴角,閉目養神起來。
    她之前那次撞見林奔站在鴿群旁邊,告訴她,這些鴿子都是用來和在江南休養的老夫人通信所用。然而,她卻總注意到,總有幾隻鴿子從北方飛來,那時候便心中懷疑,這鴿子不隻是往南方飛的。
    終於,她好巧不巧地瞧見了那隻棕色白點的信鴿,從北方撲撲而來,恰逢林奔宇文祥皆不在家,她便令七巧捉住拿來一瞧。
    果然鴿子腿上係著小小的竹筒,打開一看,一張紅箋上,簪花小楷細細寫著那些話,落款是玉錦二字。
    合慶那時候啞然一笑,便暗暗收起來這信。
    接下來的那段日子裏,她又接連收到兩封,隻見寫信的人竟被衝昏了頭腦,“願為君妾,伴君身側,歲歲相見。”合慶輕嗬一聲,將三封信藏在暗盒中收好。暗暗觀察起來宇文祥的一舉一動。她從洛陽的那些街坊傳聞中了解到,王家與宇文家曾經口頭聯姻一事,然而她那次在秋千架上詢問宇文祥的時候,見他神色坦誠堅定,不似假話。
    那次他向她吐露自己在調查京中權貴與老王爺之死的關係一事,她才明白了那些從北方飛來的鴿子的原因。
    更何況,日日朝夕相對下來,全府的人都能看出來,他對她有多麽百般溫和,費盡心思地逗她開心,陪她左右。
    她不是石頭心腸,也是個知冷知熱的,即便她還沒有完完全全接受宇文祥,但也看得出來他與王玉錦並沒有什麽。
    七巧悄然問道:“主子,您打算怎麽處理殿裏那兩位。”
    合慶睜開眼,似是等待般看著七巧,問道:“你覺得如何?”
    七巧為難似的,小心翼翼道:“我看那二位也是吃夠了罰,不敢造次了。不如打發她們回去,主子改唱個紅臉,安慰幾句,保不準她們二人知錯就改,醒悟過來。”
    合慶聽了,搖了搖頭,她望著七巧單純的臉,語重心長道:“七巧,你以前跟在我身邊,不沾染宮中事,所以你不懂。”她放下團扇,坐起來,雙手將七巧緩緩扶起來,讓她坐在自己身邊,一字一句緩緩道:“你記住,永遠不要妄想感化一個害過你的人。永遠。”
    七巧見合慶臉色溫沉,不禁心頭一緊,怯怯小聲道:“主子,那采兒呢......您為何放過她......”
    “采兒不同。”合慶將視線轉向窗外,想起來那日她最後一次見到采兒的背影,道:“她是個可憐人。一個欺負她的後母,一個拖油瓶的弟弟,她為了生存,怕是隻能想到這種法子。她想改變自己的命運,這沒有錯,隻是她走了一條錯路罷了......”
    “想不到公主能說出這樣的話。”
    話音剛落,那門被輕輕推開,隻見宇文祥麵帶幾分半是讚許半是複雜的微笑踏門而入,春風卷著幾瓣落花湧了進來,圍著他的雲紋官靴打轉,添了幾分曖昧。
    七巧一驚,忙起身從合慶的榻上起來,朝駙馬爺行禮。
    合慶卻沒有起身,連動也不動,慵懶地靠在榻上,道:“王爺如今喜歡站在門外偷聽,竟也不敲門就進來,成何體統。”她聲音溫和,沒有生氣之意,反而似是嗔怪。
    她平日在旁人麵前,喚他“駙馬”,當著他的麵的時候習慣叫他的名字。然而當她叫他一聲“王爺”,那便是故意稱呼他這頭銜,聽起來帶著幾分輕嘲,又夾雜著一些不可名狀的柔媚。
    七巧默默退下,將門帶上。
    宇文祥輕輕走近她,問道:“可以坐下麽?”
    合慶抬眼看向站立的宇文祥,沒有回答,隻是把腳慢慢地往後移去,為他在榻上留出一方空地。
    他卻不經意看到她層層羅裙下,露出的半個金繡鞋尖,心頭微微一動,故作鎮定地旋身坐下,雙手搭落在雙膝上。他的鼻尖聞見她身上傳來的淡淡花香,縈繞不去,撩人心神,他終於開口道:“臣真是佩服公主。”
    合慶輕笑,緩緩起身,故意微微貼近他,問道:“怎麽,是不是怕我了?”
    宇文祥見他們二人之間距離相近,不禁呼吸一沉,盯著她挑釁似的麵容,報之以微笑,道:“我才知道,公主是把快刀子。”他一頓,緩緩靠近合慶,眼色深沉下去:“不過,我喜歡用快刀,即便它會割破手。”
    眼見他的嘴唇又要碰上她的臉頰,合慶卻輕輕一揚頭,將臉別了過去,沒有讓他得逞。
    她臉色一紅,嗬斥道:“光天化日的,不怕丟人麽。”
    宇文祥故意納罕道:“本王和王妃在屋中和睦,有何丟人的。”
    合慶頓了半晌,才轉頭低聲問道:“你是不是怪我?”
    宇文祥道:“為何說此話?”
    合慶皺眉,道:“我攔了你老相好兒的信,你不生氣?”
    宇文祥聽她一個公主嘴裏說出來略帶華京腔調的那話,不禁覺得有些好笑,無奈道:“一開始我就說了,公主是我心中唯一所屬。我隻願俯首為公主臣子。”
    合慶推開他,道:“洛陽人都這般油嘴滑舌麽。”她冷靜下來,側頭問道:“你打算如何處理王玉錦與樂菱?”
    “雇輛馬車,將她們安穩送回京中作罷。”他心中搖了搖頭,不知是月老糊塗,還是命運使然,王玉錦對他愛而不得終惹了這場鬧劇,也不知怎地,他總覺得事情還沒有結束。
    “對了,你調查老王爺那事,有什麽進展?”
    合慶話音剛落,隻聽外頭一聲淒慘厲然:
    “小姐自殺了!——快來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