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將一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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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慶與宇文祥正說著半截話,突然聽見一聲尖叫,刺破春日寧靜的午後。
宇文祥猛地起身,隻聽外頭那聲“快來人呐!小姐自盡了!”
合慶與同宇文祥對視一眼,起身快步走向前,二人剛打開門,正要前去看,隻見宮人下人雲雲都跑了過去,湧到正殿。
能入殿的全都進去了,不能殿內伺候的,也扒在門口往裏張望。
光天化日之下,宇王府裏搭進去一條人命,傳出去可算是能鬧開整個洛陽城,甚至更遠。
眾人正擠成一團,交頭接耳,突然嗅到傳來淡淡花香,回頭一看,竟是合慶帝姬雙手攏袖站在那,麵色從容,波瀾不驚,身旁是宇文祥。
那嗡嗡人聲紛紛低下去轉而沉默,自動退後讓出來一條甬道,好給合慶讓路。
合慶抬步向前走,隻聽裏麵傳來潑天喊地的哭腔:“小姐——!您去了讓奴婢如何交待!”
“表姐!你這是何苦!”
合慶心中了然,原來這鬧自盡的是王玉錦。她順聲往裏看去,隻見林奔正單膝跪地,一手扶著玉錦,一手掐著她的人中。
而旁邊,已經有下人生起了火盆子,為她的氣息回暖。
眾人屏息等待,數秒之後,突然一陣輕咳,玉錦虛弱地喃喃道:“我,我這是死了麽。”
合慶見玉錦睜開眼,身旁散落著一段撕下來的裙布,她不吃驚,繼續抬步走入殿內。
原來,她在宮中見慣了哭鬧上吊的戲碼,心裏頭明鏡兒似的。若王玉錦真想尋死,毫無活著的意思,那何必鬧到人盡皆知,給自己留下被救下的可能性?
女人就是這樣,受了委屈,做了錯事,便要一心尋死,仿佛讓別人看看,自己一條命將要賠上,逼著對方不得不原諒她一切錯誤。若不原諒,那就是那人不近人情,反倒是把鍋甩到對方頭上了!
果然,眾人見合慶走來,紛紛看向她,都在等著看她接下來如何做。
合慶嘴角輕抬,見樂菱與那下人又哭又鬧,不禁蹙眉,嗬斥道:“白日哭喪,甚是晦氣,不知道的人還以為豫王府鬧了人命了。全都給本宮住嘴,若是管不住的,拖下去讓崔內監教教規矩。”
她聲音冷漠鎮靜,杏眼寒霜,這一句下去,倒是讓樂菱不出聲兒了,隻是在那一抽一抽,雙眼紅腫地盯著地麵。
“吳管家去哪了?” 宇文祥環視四周,不見吳管家。
林奔起身抱拳回道:“王爺,吳管家出去叫大夫了。”
宇文祥點頭,劍眉微蹙,卻不知再說什麽。王尚書的千金在自己府裏尋死覓活,好歹到底也是個姑娘家,他一個爺們兒,不好說些什麽。開口打發走也不是,留下來休養更不是。。
合慶可不是個男人。
女人看女人,裏裏外外都知道怎麽回事。玉錦那幾滴眼淚和那看著像剛從閻王手裏拉扯回來的命,能讓宇文祥無話可說,但卻絲毫不能讓她趙嶸心軟。
合慶知道,玉錦這是怕自己將她今日與樂菱這些事一並告訴王尚書與高府,才這般索性一根帶子上吊。
若是那邊兩家人都獲悉了今天這鬧劇,恐怕玉錦今後在娘家、夫家裏外沒臉子。
見殿中人群散盡,玉錦從樂菱懷裏掙紮起來,淚眼朦朧道:“天不可憐我,原是還沒去了。公主若是告訴爹爹與高家,我便是再也抬不起頭,不如讓我去死!”
合慶蓮步一轉,走到她跟前,道:“王姑娘放心,本宮絕不是那種壞人姻緣的小人。”
她將那“壞人姻緣”四個字說得極是清晰有力,像是個巴掌一把拍在玉錦的臉上。
玉錦聽了,不由得一顫,明白合慶說的正是自己做得那事。
“俗話說的好,寧拆一座廟,不破一樁婚。你對本宮做的那些事,本宮都看在眼裏……” 合慶雅然一笑,拖著及地的長衫緩緩步前,轉身入座,道:“但是本宮大度,相反本宮會讓你順順利利的嫁入高家。”
玉錦聽了一怔,還不敢相信合慶如此好心,突然,她麵色青紅不定,眸瞳縮小,眼神中露出一絲絕望。
原來,合慶從腰間的長帶中,拿出三個小小的竹筒。玉錦識得,當時她就是將那幾封紅箋一個個裝入這三個竹筒中,又綁在了自家的棕頭白點鴿子上,送出去的。
玉錦頹然,她就知道,合慶帝姬不會這樣輕易放過她。
那三封紅箋上,她的簪花小楷,從此變成了她永生的手銬。而她後半輩子,提心吊膽或是安心度日的選擇,也就永遠握在了合慶的手上。
說時遲那時快!
樂菱眼中閃過一絲憤恨,她猛地起身,飛快地撲到合慶帝姬麵前,一把搶下來那三隻竹筒。
這一係列的的動作太突然,宇文祥一直見玉錦樂菱二人半坐跪在地上,竟絲毫沒反應過來。
當他回過神來的時候,忙脫口而出:“小心!”
樂菱握著三個竹筒,盯著合慶,得逞笑道:“表姐,不必擔心。現在開始,她威脅不了咱們。” 說完,揚手將它們扔進火盆。
七巧氣得一跺腳,怪自己沒有反應過來
一瞬間竹筒爆裂的聲音劈啪作響,沒一會兒化作一縷白煙,燒為灰燼。
玉錦心裏暗喜,如獲大釋,她慶幸著自己終可以擺脫這終身把柄。
宇文祥見樂菱胡鬧過頭,終忍不住正要開口斥責,卻聽見座上隱隱傳來幾聲輕巧暗笑聲。
眾人望上去,隻見合慶抿嘴吃吃笑著,隨後抬袖遮住玉顏,隻露出一雙妙眼,眼梢還帶著幾分輕嘲。緊接著,她終於笑出聲,仿佛看著洛陽坊間的皮影戲般。
宇文祥皺眉疑惑,他不知道合慶此時又是何意。
終於,合慶瞥了樂菱一眼,淺嚐一口散發清香的牡丹花茶,淡淡道:“樂姑娘心急火燎的搶走,隻為了在屋兒裏耍個空爆竹麽……”
樂菱玉錦一愣,才明白過來,原來那幾個竹筒早已是空空如也,裏麵的信,也早就被合慶拿走。她們搶到的,不過是個空殼罷了……
宇文祥嘴角不禁揚起,心悅誠服地看著座上的合慶。他從來知道,他的七公主絕不是一個看上去那麽低調簡單的女子。
樂菱臉色煞白煞紅,這下在下人宮人麵前丟盡了臉麵,終於搖搖一晃,坐在地上。
跟著合慶出降而來的那些宮人,見平時沉默淡然的七公主好生教訓了一頓跋扈的樂菱,不由得竊竊一笑,又心生敬畏,隻恨自己不能快馬回宮,將這個看似轉了性子的公主一事與眾人說之。
人聲漸起,宇文祥隻得嚴聲道:“閑雜人等,都退下。管好自己的嘴,莫要閑言碎語。”
眾下人一聽王爺發話了,皆垂著頭悄然離去,隻有偷偷地交換眼神,暗暗交流著剛剛的一切。
“大夫到了!王爺,大夫來了!”
吳管家擠了進來,見玉錦已醒來,舒了口氣,道:“幸好!幸好!”
合慶溫和道:“吳管家,將大夫請進客房,好生為王姑娘,樂姑娘診治一下。” 說完,她放下茶杯,道:“尤其是樂姑娘,她病得不輕。怕是洛陽的風水和她犯衝,才口出狂言,莫不是失心之症?”
合慶一笑,遣門口那幾個宮人將發愣的玉錦與樂菱扶去客房了。
殿中靜靜,宇文祥緩緩負手,半開玩笑道:“臣怕了公主了。”
她抬起手,扶著七巧走下座位,緩緩走向門外,又駐足在宇文祥,側首納納道:“王爺不會真的以為,我是個深居芳德殿,怕事兒的主兒吧?”
說完,合慶付之一笑,輕輕走向院中的那一株燦然的桃花樹下,微微仰頭沉醉在春光中。
宇文祥抿嘴微笑。
他初次見她的時候,她奔跑著在禦庭院中獨自放紙鳶;第二次見到的時候,她一個人溜出年宴,攀著牆頭摘梅花。
後來,他零零碎碎打探到她的消息,知道了她那些小事。
比如,他聽聞她最愛丹青,常移步禦庭院中,繪花草鳥獸。
那年春色滿園,桃花無邊,洋洋灑灑開滿了整個小山丘。他聽聞,合慶帝姬獨占禦庭院桃花崗,擺案舒卷,揮墨染紙,急急的要抓住那一點春色。
這一舉動引得眾人圍觀,就連貴妃見了都暗暗在旁觀賞,不去打擾。那時候,他聽聞眾人皆歎,看不出合慶帝姬還有如此性格。
然而在那個春天結束之後,她便又低調下來,宇文祥幾乎再也沒收到任何她的消息了。
宇文祥緩步也走出院外,朝合慶走去,一步一句道:“公主當年欲占春……”
合慶聽了凝住,隨後心領神會,不去回頭看他。
“……故將台榭押城闉。”宇文祥走到她身邊,和她一同仰望著那盛放的灼灼桃花,繼續道:“欲知前麵花多少……”
他頓了頓,眼神尋遍花枝,終於抬手摘下一朵開的最為飽滿的碧桃,小心翼翼地插入合慶的鬢邊,輕輕道:“直到南山…不屬人……”
合慶揚起手扶了扶那朵桃花,眼睛轉而對上宇文祥,見他那雙桃花眼此時正曖昧地看著她,不由得心神恍惚。
她從未否認,她的駙馬很是俊秀。
“直到南山不屬人?” 合慶噗嗤笑了出來,搖頭道:“我可不敢讓你當史官,把我說得那麽貪欲。這洛陽春色,我不和你搶。”
宇文祥道:“無妨。公主喜歡春景,這洛陽春景就都是公主的。隻不過,這洛陽一向是屬於豫王藩地……那公主也就是……”
合慶禁不起調笑,輕輕推開宇文祥,羞了臉繞到桃樹後麵去了。
宇文祥看著剛剛還端坐高位的她,淡然從容的模樣,此時卻露出小女兒之態,免不了有些春心蕩漾了。
正要過去尋她,卻聽見身後有人叫自己。
“王爺……”
回頭,原來是林奔,見他神色凝重,欲言又止。
宇文祥道:“何事?”
合慶見林奔來了,從樹後繞出來,靜靜聽著。
林奔皺了皺眉,終於開口道:“王爺,王姑娘她說,她們明日就離開洛陽……”
“是嗎?那就讓吳管家去安排吧。”宇文祥淡淡道。
“她說臨走前,無論如何也要見您一麵。”林奔垂首。
宇文祥卻麵無動容,道:“你去告訴她,本王事務繁忙,不便相送了。”
林奔聽了,並未離去,似是還有話說。
宇文祥見他神色奇怪,問道:“還有什麽事麽?”
“她,她還說……” 林奔嘴唇一動,終於說了出來後麵那話。
桃花樹下,宇文祥聽了不由得後退一步,竟是臉色錯愕震驚,終化為深沉黯然。
雀鳥飛起,震亂了一枝花瓣。三人靜默相對,站了許久,終匆匆向客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