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廊閑語
字數:5383 加入書籤
洛陽。
天像染成深藍的布,一下子把這城罩住,掛上幾顆星子,也就是晚上了。
一隻烏鴉嘎嘎叫著飛回巢,劃過宇文府院那四四方方的天。
“嘁,真晦氣……” 一挽著宮髻的姑娘抬眼看著那一羽墜落的黑色羽毛,小聲嘟囔。她的臉在昏暗中成了個剪影,顯得清秀起來。
林奔抱著劍,一直靠在門旁的圓柱上閉目養神。微風吹起他的發絲刮蹭在他臉上,他動也不動。
此時,聽見了那一句嘟囔,才緩緩睜開眼,見七巧正一臉嫌棄地望著天,於是不帶溫度地開口,“這樣迷信啊。”
七巧嚇了一跳,肩膀一哆嗦,轉頭看向林奔,“你這木頭人兒不是睡著了麽!突然一句話,想嚇死人呐。”
這林奔平日在府裏不多言多語,隻是埋頭做自己的事。他跟隨在宇文祥身邊的時候,也格外謹慎,總是一副神色凝重的模樣。
現在他突然和七巧搭話,倒是讓七巧沒有想到。
“我沒有睡著。” 林奔淡淡回道。
他在門外等著宇文祥等了很久,心想著看來裏麵那三人一時半會兒也不會出來了,索性閉著眼睛,耳朵卻仔細捕捉天空飛過的雀鳥。每飛過一隻,他心中猜想那是什麽鳥,飛過了幾隻。這般從小就練就的敏銳聽力與反應力,絕不是普通護衛可以比得上的。
他正聽著一隻肥烏鴉拍著沉重的翅膀飛過,轉而那姑娘就抱怨上了。
七巧見林奔靠在那,身子也不動,晚上怪嚇人的。她劃拉劃拉手臂,悻悻道:“烏鴉頭上過,無災必有禍!”
林奔聽了這話,倒是笑了。
七巧也不知道他是真心覺得好笑,還是帶著一種輕嘲般的笑,納罕道:“有什麽奇怪的?這話你沒聽過麽?”
林奔道:“這些東西,我可不信。”
七巧嗤之以鼻,小聲喃喃,“真是隨了你主子。”
聲音雖然不大,但林奔耳朵好,自然是聽見了,倒沒生氣,許是站得久了無聊,又也許是看七巧著實有趣,他反而想和這丫頭多說幾句了,於是繼續道:“王爺確實不信鬼神之說。我追隨王爺許久,自然也就不信了。”
七巧眼珠一轉,嘲道:“若是拜一拜姻緣,就能讓你遂了願,你肯不肯拜?”
林奔聽得一愣,他知道七巧指的是王姑娘那事,心中不禁黯然下去。
七巧見他又沉默了,嘖嘖道:“好歹還是個豫王爺的護衛,就這麽沒出息麽。”
林奔輕哼一聲,正色低聲道:“巧姑娘誤會了,我和王姑娘並沒什麽關係。”
“怕是想有也不能吧!”
一句話將林奔驚起,激蕩起他心中的那片波瀾情緒。
他猛地抬頭看向七巧,之間她眉眼彎彎地瞧他自己,倒是一副發現什麽秘密般的溫和笑意,並無惡意。
林奔怔住,心頭又不由得放鬆下去。
七巧就是這點最好,呆在人身邊兒,總是一臉單純善心的模樣兒,讓你能心裏頭看著舒服。合慶以前開玩笑,說七巧若是成了老嬤嬤,肯定是最慈眉善目好說話的那個。
黑夜中,林奔聽七巧歎了口氣,慢慢道:“哎,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 聲音漸低下去,她頓了頓,話鋒一轉,卻高著音調,“不過那個王姑娘,我勸你別想了!”
宇文府長廊上的白瓷風鈴叮叮作響,細細微微,像極了滿天的星光碰撞的聲音。
那似是勸誡的話夾雜著白瓷撞擊的聲音往林奔心頭一送,他竟有些恍惚起來。
林奔不接七巧那下半句話,轉而換了個話題,“你念的書還真不少。”
七巧望著上了柳梢的月牙,默然搖著頭:“我本是內藏庫的小宮女,根本不識得幾個字。讀書那些事兒,都是主子教我的。”
林奔聽了她這話倒是多了幾分好奇了。
雖然合慶帝姬來到宇文府已經有些時候,但是說到底他對這位帝姬還不太了解。之前那些時候,王爺曾暗暗派人打探了她的消息,隻知道她深居簡出,不甚張揚。
林奔知道,王爺不是那種貪戀權貴之人,不會為了和皇室攀上親戚,就要尚公主。他隻是不理解,為何王爺不選擇王姑娘呢。
公主自然是貴氣天成,顧盼生輝,但是冷傲拒人,杏目臨霜;然而王姑娘眉目柔順,性子也是柔軟綿綿些。也許,王爺他就喜歡摘取拿朵高嶺之花罷。可是他自己呢,他路過那山腳下,看見了這朵嬌柔的月季,便隻想嗬護一生了。
林奔回過神來,繼續問七巧,“那為何你後來又跟了七公主?”
七巧歎了口氣,似是開始回憶,“仗著手還算靈巧,我以前在內藏庫做些修修補補的雜活兒……有一次,我同內藏庫的公公為各宮娘娘、主子送釵頭珠飾。到了扶玉殿的時候,不想腳下被什麽東西一絆,整個人連同托盤,全都倒了下去。金釵銀釵灑了一地。”
“ ......那時候我怕極了,知道這次必定要挨公公狠罰,隻好求公公饒命。誰想,公公剛抽出來那戒尺朝我手心揚去,屏風後麵卻突然響起一個淡然的聲音,叫公公住手。雖然聲音不大,但卻不容拒絕,聽了叫人心安。”
“是七公主麽?” 林奔插話道。
七巧點點頭,舒展一笑:“主子從屏風後麵轉出來,我偷偷抬眼看她,見她比我年長幾歲,神色從容。她瞥見這一地的胡亂,也不生氣。她那時候道:‘這些釵,你還能修好麽?’”七巧故意端著,學合慶講話。
“我忙回主子,‘能。’ 主子微微一笑,道:‘那好,既然你這麽肯定,那今兒起你就在這宮裏修釵子,直到修好了為止。’ 公公起初還為難,結果公主執意要留下我,公公也就回去了。”
林奔沉默地聽著,點頭示意。
七巧繼續道:“我修了一晚上,終於修好了。給主子看一看,她很滿意,問我多大了,在哪裏做事的。後來,便留我在身邊伺候了,教我讀書寫字……”
林奔聽後,沉思片刻,複又狐疑:“聽聞七公主不是居於芳德殿麽。為何你說是扶玉殿?”
七巧哦了一聲,解釋道:“ 主子的母妃去的早,先皇先將她送去從妃娘娘,也就是當今的從太妃的扶玉殿裏養著。後來主子大些時候,皇上才將她挪到芳德殿居住。”
林奔輕聲回應了一句“嗯”,想了想,問她:“那從太妃宮中,別無他人麽?”
七巧見林奔是個可靠的,忍不住和他也攀談起來:“從太妃之前已經生養了六公主福康帝姬。說來也是巧,六公主的生辰恰好與當時的老太後同日,先皇是親自賜封號福康二字的。六公主受老太後、先皇的關照多些。宮裏頭就是那樣,見風使舵的主兒太多。這上頭的主子往哪個宮裏多走走,賜了什麽東西,這下頭的人也跟著湊熱鬧。從太妃偏袒些自己的孩子,也是人之常情……”
話到這一半,七巧倒是不再說下去了。
林奔一開始聽不慣宮裏頭的人這樣雲裏霧繞,但從那最後一句,也猜出來,看來畢竟是養的不如生的親,加上身後沒有母妃,七公主在從太妃那兒想來也不是很受關照。
這樣一看,這位七公主的這股子孤傲淡然的性子倒是能說得通了。
黑夜濃了,府裏的下人紛紛跳著竹杆掛起了燈籠。終於在這夜色中,燃起幾盞光亮。燭火夾在著紅色的燈籠紗投在每個人的臉上,仿佛上了層脂粉似的。
林奔終於模模糊糊看清了七巧的臉,他接著問道:“如今,這六公主、七公主都已經出降,從太妃就一個人了罷。”
七巧眨了眨眼,“哪有,六公主還未出降呢。別說這個,太後的五公主也未出降。”
“哦?還能這般?”林奔不禁細心聽著。
七巧神色如常,見怪不怪,“太後與從太妃都想把自個兒的孩子留在身邊,留在京城,誰想出降到離宮偏遠的地呀......”說到這兒,七巧才意識到自己這話是嫌棄洛陽遠了,吐了吐舌頭,補充道:“駙馬爺兒這不算偏遠的。”
她突然聲音壓了下去,“我也是聽說的,大前年時候的,外藩那頭兒又有和親之意。太後與從太妃鬧不和,就是因為誰都不想讓自個兒的孩子去和親。宮裏頭的二公主當年哭了好一通,最後還是隻能出降到外藩。哪個娘娘都不想重蹈覆轍,好在我們主子那時候不到年歲,躲了過去......不然,我也得去跟著喝沙子去了。”
後宮之事,多少也會和朝政相關,盤根交錯,利益紛亂,這些林奔心裏頭都是明白的。
他換了個姿勢靠在圓柱上,將劍戳在地麵,劍柄靠在一旁的木頭欄杆上,這樣子看來是想和七巧多聊聊了。
“我見殿下來的時候,身旁隻有你一人為貼身宮女,竟沒有旁人了麽。”
問完等了一陣子,林奔聽七巧那頭竟是沒說話,以為倒是她睡著了,輕輕喊了一聲“喂!”。
七巧轉過臉來。
昏暗中林奔接著一點月色燭光,見她雙眼依舊亮晶晶的,複道:“沒睡著,怎麽不說話了。不是很愛說的麽。”
七巧支支吾吾幾句,終於開口道:“以前,主子身邊還有一個同我一樣的宮人,隻不過...”她猶豫一陣,一狠心道:“她出宮嫁人去了!”
林奔明白似的點點頭,“我聽聞宮女到了一定年歲,都會放出宮的。原來如此...看你這麽憤憤不平,是不是也著急了?”
林奔不會開玩笑,即便是善意地說出來,聽著也像是在嘲笑。
七巧一急,跺腳道:“我這輩子就跟著主子身邊兒了,不想嫁人!”
話音剛落,隻聽客房裏“啪啦”一聲瓷杯落地摔碎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