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夜初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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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庭院深深,花樹在春夜裏秘密的生長,墨色的枝幹曲折蜿蜒出各種姿態,仿佛人影交錯,各有心事。
    明芝這個名字似乎已經變得遙遠,如今又從崔內監口中提起來,合慶竟覺得有些恍惚
    合慶站在院中,垂著長袖蹙眉:“崔內監是否弄錯了?”
    那崔內監插著袖子福身低聲道:“殿下,奴婢親自手書問的宮中的中貴人,才知道采兒本是□□宮人的老嬤嬤帶的新人。不知怎的,明芝姑娘那日將她提調走,又將她安排在了殿下出降的宮人堆兒裏。”
    合慶聽了默然,一言不發。明芝在她印象中是個性子極柔又細心的姑娘,若是她挑選了采兒陪駕出降,怎會不去了解采兒的背景和品行。
    “殿下,有句話,奴婢不知該不該說。” 崔內監低聲小心問著。
    “崔內監請講。”
    “不知殿下可知那明芝姑娘是哪裏人?”
    合慶疑惑:“內監何出此言?”
    崔內監複道:“奴婢記得那采兒是冀州人士,若明芝姑娘也是冀州人士,那不就是巧了?”
    合慶聽明白了崔內監的猜疑,搖頭道:“明芝是江浙那邊長大,自小無父無母,並非冀州人士。她自小跟著本宮,這一點還是可以確定的。” 她說完這話,心裏閃過一絲猶豫。這一刻,她竟覺得也不能完全確定明芝哪些話是真,哪些話是假了。
    采兒若是明芝挑來的人,那麽采兒的死是否也和明芝有關係呢。
    合慶猶記得,那日得知采兒莫名跌下山崖的時候,她潛意識覺得這是一次滅口。
    明芝、滅口、死亡。
    當把這些血淋淋的詞和印象中那個在芳德殿細心侍弄著茉莉花的女子聯想到一起的時候,那張笑得溫婉的麵容竟變得模糊不堪了。
    合慶深深閉目,企圖消除這種感覺,然而那愈發強烈的預感讓她無法不去懷疑這兩人之間的聯係。倘若明芝是故意安排采兒來到洛陽的,那到底有什麽目的呢。
    她輕輕抬袖,屏退了崔內監,獨自一人去了偏殿。
    心思煩亂,睡不著覺。
    她自小在宮中長大,明白後宮嬪妃算計鬥爭之事皆為常事。她本以為在宮中隻要低調些,就可避讓開那些紛擾;誰知兜兜轉轉,她到底還是做了皇上的棋子。後來,當她想漸漸適應這樣平靜的生活的時候,這些接二連三的事情讓她似是卷入一場更為複雜的漩渦中,被牽扯到的每個人都變得讓她仿佛從未識得。
    合慶就著燭光,一點點展開那幅《清明上河圖》,手指一點點劃過上麵的筆觸,又再次陷入那團迷霧中去。
    宇文祥換了一身常服,玉帶隨意係在腰間,他負手步入院中,卻看見偏殿裏亮著一盞明燈,將合慶的身影投在黑夜中。
    他躊躇片刻,想過去看一看。突然覺得身後有人,於是回頭,見是崔內監不動聲色地站在身後,他有些意外,道:“原來是崔內監。” 當下他便明白過來,這崔內監身上多少是藏著些武功的,暗暗感歎宮中之人真是臥虎藏龍。
    崔內監禮節得當,恭敬道:“駙馬爺,殿下在屋中休息,不便打擾。”
    “哦,是嗎?” 宇文祥側頭看了看那通明的房間,又對崔內監道:“但是公主並未熄燈。”
    崔內監鎮定自若,“駙馬爺,按公主平日的習慣,休寢前總喜獨自在屋中賞畫,不許旁人打擾。”
    宇文祥輕嘲,即便他與她已是夫妻,但終歸還是隔了層牆,他並非皇室中人,當然也就是崔內監口中的“旁人”了。就算你是親封的駙馬,公主的夫君,那宮裏的事也是和你無關。
    “好,本王明白了。”宇文祥倒是爽快,“多謝內監。” 說完,輕輕一笑,獨自朝書房走去。
    崔內監警惕似的望著宇文祥的背影很久,見他終於進了那房間,才緩緩轉過身子,走回樹影下默默站著。
    房門一開,合慶落落地站在門口,引袖朝外頭望去,疑惑道:“是駙馬麽?”
    崔內監拱手道:“回殿下,駙馬爺去書房歇息了。”
    合慶聽了這話,抬眼看去,見果然沒有宇文祥的身影,垂首輕輕又掩蓋了上了門。
    “農家丈人鬥下眠,天淵十黃狗色玄。潢畔鹹池三黑星,天關一星車腳邊。”
    “明芝,你懂得真多。你哪裏學來這些的?”
    “回主子,奴婢兒時被江畔一算命先生收養過一段日子,一來二去也會一些了。”
    “是嗎?那你再背來幾句聽聽?”
    ………
    合慶倏地睜眼,她記得那日皇城上空一天星鬥,星羅陳列,她與明芝七巧二人偷偷溜上去,仰頭看那浩瀚無垠。
    後麵那幾句是什麽呢?合慶使勁回想著明芝那時候背的步天歌,卻如何都記不起來了。那隱隱約約的聲音,竟慢慢融進深沉的夜幕中,遠去消散了……
    合慶心裏頭是有些恨明芝的。
    雖然她是自己的貼身宮女,她心細如發,又溫言溫語,合慶從小將她當作長姐一般,格外親近依賴些。
    可是到了最後,她竟一言不發地在她出降沒多久,嫁入邵親王府。明芝,她當時可是知道自己對邵親王的情愫的!
    這不是背叛是什麽。
    合慶抬手拂過畫卷,手指指點著畫中的空白,默念著那幾句步天星宿歌,沒一會兒竟不知不覺地趴在桌上睡著了。
    合慶睜開眼的時候,輕紗幔帳投入眼中,不知何處,昏昏沉沉中隻覺得口幹舌燥。她半趴著從床上扶著坐起,才發現屋子裏空無一人。
    “七巧!”她朝門外喚道,見無人應答,又遲疑地喚了一聲。
    門“吱”地緩緩開了,一個宮人打扮的人端著托盤輕著步子走進來,待到她走到燭光下,合慶這才看清,進來的人不是七巧,而是明芝。
    那一刻,合慶以為自己看錯了,試探性地喚道:“明芝?”她甚至心中深深懷疑,眼前這個明芝不是她本人,而是什麽人假扮的。
    明芝笑了一笑,將托盤小心放到矮凳上,俯身柔聲道:“公主,該喝藥了。”說著,如同往常那般服侍著她起身。
    合慶盯著她的臉,仿佛要仔細確認這到底是不是一張□□,她看著明芝端起白瓷碗,仔細地舀了一勺棕色的汁液,吹了又吹,遞到自己唇邊。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她恍惚記得,自己昏昏沉沉地趴在桌上昏睡過去了。明芝此時不是應該在冀州的邵親王府嗎。
    她的思緒回到眼前,垂著眼,看著勺子裏的汁液,不動聲色地問道:“這是什麽?”
    明芝似是笑她糊塗一般,道:“主子,您病暈過去了。這剛煎的藥,您須得喝了才是。”
    合慶推開她的手臂,搖了搖頭:“明芝,我有話要問你。”
    明芝溫婉笑道:“主子講。”
    合慶道:“采兒,你為何安排她在我身邊?”
    明芝道:“她在主子那伺候的不好麽?”
    合慶皺眉道:“采兒她已經不在了!”
    “那主子是懷疑,我麽?”
    合慶盯著她,一縷長發自肩頭垂下:“你如今是邵親王府的人,我自然不能隨意詆毀親王妾室。”
    明芝神色一變,揚起嘴角攪弄了幾勺湯藥,又放回矮桌上,悠然說道:“公主真是忘性大。難道忘了,皇上已經冊封我為昭儀了?”
    合慶杏眼一怔,這怎麽可能,明芝嫁入的是親王府,她的皇兄再如何糊塗,也不會做這種奪親王妾室這種荒唐之事。她太陽穴一震,突然頭痛欲裂起來,眼前一片模糊不清,明芝的笑意竟變得忽明忽現了。
    “不可能......你根本不是明芝。你到底是誰?”合慶嘴唇一動,“你到底是誰呢?”
    “陰德門星兩黃聚,尚書以次其位五。女史柱史各一戶,禦女四星五天柱……” 耳邊隻聽著明芝悠悠唱著這些詞,那聲音越飄越遠。
    合慶向空中胡亂抓去,又感覺自己正被那棕色的藥汁漸漸沒過頭頂,無法呼吸,她試圖拉住什麽,卻隻是徒勞。
    正慌亂中,她突然隻覺得手落入一個溫厚有力的掌中,她不假思索地反手緊緊握住,仿佛是救命的稻草,一旦鬆開便無法得到救贖。
    緊接著手腕處一陣刺痛,合慶猛然睜眼,卻見三張臉正滿臉急色的望著自己。“這是......”她呢喃道,似是囈語:“七巧?”
    七巧趕緊拿袖子抹了下眼淚,笑道:“謝老天爺,公主,您可算是醒了。這都一晚上了,您再不醒過來,七巧可怎麽辦啊。”
    醫官見合慶眼神漸漸明朗起來,額頭上又出了一層薄汗,點點頭,對宇文祥說道:“王爺放心,我已經施針完畢,公主已經沒事了。”
    合慶看了看屋子裏這三人,又向門口探頭張望,猶豫地問道:“明芝呢?”
    七巧道:“主子,您是燒糊塗了。這兒哪有明芝啊,昨兒個駙馬爺一直在這兒守了您一晚上。”
    合慶轉頭看見自己的右手在被褥上正緊緊抓著宇文祥的手掌,被蟄了似地猛然抽回來。
    宇文祥手掌一空,還保持著剛才微微彎曲著任由她握著的手型,空氣穿過指尖,隻留下她剛剛手心出的汗帶來的絲絲涼意,拂過他心裏剛剛綻放的小小歡愉。
    原來,合慶晚上趴在書案上昏睡過去竟著了風寒,夢魘纏身。宇文祥在書房中等了半天,也沒聽見合慶回正殿休息的聲音,不禁心中擔憂,叫來七巧去看一看,這才發現了半昏迷的合慶。
    宇文祥見她滿頭大汗,卻如何也喚不醒。於是喊來醫官趕忙為她施針,折騰了一晚上,現在可算睜了眼。
    那時候,他見到她伸出手,仿佛要抓住什麽是的。索性不顧旁人還在,直接將她孤單的手握住,同樣也換來了她的回應。
    他才第一次這樣結結實實地牽住她的手,那樣小而柔軟,是一雙金枝玉葉的手。十指連心這話是對的,宇文祥隻覺得從指尖感受到的溫柔,正一點點細密地順著經脈傳到他胸懷。
    “現在是幾時了?” 合慶掙紮著起身,神色初醒。
    “已經是過了早膳了。” 宇文祥溫和地回答她。
    合慶剛想再問些情況,突然,聽見外頭王府大門沉重地緩緩拉開,一聲熟悉地華京調子尖聲道:“豫王宇文祥、合慶帝姬,接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