籠中鴛鴦
字數:5231 加入書籤
宇文祥與合慶聽到宮裏來了人, 匆忙起身。一打開門,見外頭已經跪了一大院子。
宇文祥大步走下台階拱手笑道:“中貴人遠道而來,辛苦辛苦。”
那內監彎著眉毛先是朝宇文祥合慶二人行個禮, 細聲道:“王爺,殿下,先接旨吧。”
宇文祥與合慶對視一眼,跪在人群為首的位置,明晃晃的聖旨徐徐打開,隻聽道:“豫王著河南道事宜管理有佳,朕心慰之,遂特免豫王春進。合慶帝姬出降數月,朕念皇妹, 特賜高麗進貢的上等白厚紙,以表懷思。欽此。”
合慶與宇文祥紛紛道聲接旨,又再三叩謝了聖恩才起身。
“豫王爺,恭喜了。您的功績天家都看在眼裏頭,這不,也不用您大老遠的去京城裏邊兒春進了。” 內監笑著客套道。
宇文祥握著聖旨微微用力, 臉上卻是如往常般, 回道:“為皇上盡心盡力,自然是為臣之本。”
合慶卻將宇文祥手裏那動作看在眼裏。她明白, 皇兄這意思聽著像是體貼臣子,免去奔波之苦,但其實也就是讓宇文祥不必進宮進言, 在洛陽封地老實呆著就好。
她自己呢,合慶抬手從那紅木雕盒裏捏起來一張白厚紙細細端詳,色透米白,精致純然,的確是高麗進貢的上等之物。以前宮中得到這貢品的時候,她隻能分到幾張,如今皇兄卻送來整整一盒。
以貴紙相贈,皇兄這是多少有點心虛,不過是叫她一同她留在豫王府罷了。
合慶每月必定給皇兄書寫書信一封,稟告他豫王府的相關事宜雲雲。她看得仔細,也記得認真。
起初,她受皇命盯著他,於是她在信中事無巨細,寫得比那些朝廷大臣的奏章還認真;後來,她偶爾寫寫府中閑事,秋千寺院的玩樂;再後來,她信中提起宇文祥調查老王爺之死一事,並委托皇兄若有線索請告之,然而並無回音。
再到現在,她本想等到春進的時候和宇文祥一並回京城,親自弄清楚那些她心底疑惑的繁雜之事,可惜皇兄這一道聖旨,將她鎖在了這個牡丹錦簇的洛陽的春天。
她在院中微仰著頭看那枝頭的閑雀,啾啾幾聲撲閃著翅膀飛走了,心裏微微歎息。
合慶垂眼走回到宇文祥身後,她看著他的背影,突然覺得多少有點對不起他。自己這個王妃當的,竟成了監視他的眼線和探子。若是他知道了,會如何呢。
“中貴人不進來坐坐?”
“多謝王爺,老奴還要入江南道傳旨,這就不留了。”
宇文祥也沒再挽留,負手喚道:“吳管家,去送送中貴人。”
內監同宇文祥行禮致意,便跟著吳管家去了。
吳管家自然明白宇文祥的話什麽意思,笑著將那中貴人引到府門口,趁人不注意塞了他一個大銀錠子,和氣道:“中貴人,這是一點心意,您莫要推辭。”
內監陰陽怪氣地笑道:“吳管家,王爺這是何意,咱家都是皇上的奴才,傳旨是本分活兒……” 嘴上雖然這樣說著,手裏頭卻是接了過來。
吳管家彎著身子賠笑打聽著,“中貴人一路傳旨過來,敢問春進的人裏頭都有何人啊?”
內監左右看看,才附在吳管家耳邊皺眉道:“幾位爺都去了,今年就免了豫王爺的份兒……”
屋子裏,宇文祥將聖旨緩緩放在桌上,按住,“原來如此,皇上竟免了我一個人的春進……”
合慶聽了這話,端起的茶杯複又放下,安撫道:“你也不必憂心,皇兄他應是知道你政務繁忙,春進一趟免不了折騰耽誤。眼見著這開春兒就過去了,糧政司裏頭不就更忙了?” 她說得冷靜而平淡,仿佛皇上的意思真的是如此。
無召藩王不得入京,而春進是各地藩王朝臣進宮麵聖匯報的唯一機會。單單免了宇文祥的份兒,這是忌憚他什麽呢。
可惜,畢竟不是一個娘胎出來的,隔著兩層肚皮,皇上的心思她也是猜不透的。如今她也不能輕易離開藩地入京,隻好和宇文祥一同在這府裏做一對籠中鴛鴦。
宇文祥手背在腰後微微握拳,皺眉道:“我曾向皇上奏書今年河南道的大旱之象,懇請皇上減免今年糧稅,可惜沒有得到皇上的允準。本打算趁著春進同皇上當麵再說此事,現在也沒了這機會。”
數年前,大垠也遇到過大旱,當時餓殍遍野,災荒四起。合慶當時在宮中,偶然聽聞外頭流傳著人吃人的聳聞,心有餘悸。
她望了望外頭的天,雲波蕩漾,晴空碧透,轉頭看向宇文祥:“這如何是大旱之象?”
宇文祥笑了笑,心想這真是養在深宮的金枝玉葉,不食人間煙火。他坐回椅中,耐心道:“前些日子糧政司裏就有人同我說過,河南道各地土地幹碎,怕是會有春旱。你看看現在,四月裏的天了,一場春雨未降……”
說完,他聲音低沉下去,“若真的有大旱,王府的吃穿用度都要縮減些,到時候怕是也要委屈公主過些苦日子了。”
大旱不僅是天災,亦是人禍。五穀不豐,流民四起,到那時候,就不是減免糧稅可以解決的了。
合慶現在在府上依然是按宮裏的規矩,一頓飯十個盤子流轉著,不過是走個形勢。她想著,府裏頭也沒有別人,做這個威福有什麽用處,何況她飯量不大,不如現在就從她那縮減些。
合慶把這個想法同宇文祥說了,他隻是溫柔笑了一笑,“牙縫裏那幾個錢能有多少?不過是多幾個盤子,少幾個盤子的事兒,現在我豫王府這點還是養的起公主的。何況,以後的狀況還未可知,這本來就是看老天眼色吃飯的事,保不準明兒就來場大雨了。我隻是想著人力提前安排好,不做無準備之戰。”
他很為她著想,舍不得她委屈吃得少。合慶不缺銀子也不缺吃穿,可是身為女子,對方說出來盡力供養這句話的時候,難免有些感動。
兩人朝夕相對久了,她對他也多少了解多了些。她知道他是個勤政的,雖然糧政司她沒去過,但見他日日一大早就往那頭跑,事情親力親為,是個良臣
河南道平原廣袤,年年向朝廷上繳軍需糧與糧稅,如此沉重的擔子,偶爾通融減免也是應該的。宇文祥獨自一人撐起這片土壤,著實不易,也更顯得他的治理得當。
這一次,皇兄不妥了。
合慶見他眉頭緊鎖,不由得莫名心裏頭有一種負罪感,輕聲安慰道:“我過幾日就給皇兄寫信,懇請他減免糧稅。”
宇文祥舒展開來,眼神略帶感激地看向她:“想不到公主如此體貼。”
合慶輕輕嗬了一聲,對上他的眼睛,道:“不過我有個條件。”
“什麽條件?”
她溫婉一笑,帶著點兒俏皮:“你得帶我出去走走,去糧政司,去田間。我唯有親眼看看大垠的子民,才能寫進信裏,呈給皇上。”
宇文祥瞧見她與自己同心,自然得到了慰藉,心裏也高興,爽快道:“這好說,公主要微服,我這做臣的可不敢拒絕。到時候我安排一下,司裏頭都是爺們兒,怕擾了公主聖駕,我將他們打發休一日,再帶公主去糧政司。”
合慶卻搖頭,說不必如此,“我不喜歡興師動眾。你們且忙你們的,別因為我耽誤了你們的正事兒。簡簡單單就好,我也沒你想的那麽嬌貴……”
“公主這話可不對,姑娘家嬌貴些是應該的。不然要我們這幫爺們兒做什麽。” 宇文祥就是這樣,對自己放在心上的女人極好。被他放在心坎兒的,那必定是幸運的;相反,他也是個鐵石心腸的人,他若是不喜歡一個人,任憑她再如何好,他半點心動憐憫也不施舍。
宇文祥知道她的性子,她不喜歡一大幫子人跟著伺候,最後搞得人盡皆知,但他卻又不想讓她跟著自己在洛陽跑來跑去的折騰,想著到時候安排幾個暗衛跟著就好。
二人正坐著飲茶,見林奔在門外站著。宇文祥問道:“林奔?你站在那做什麽?”
林奔麵色躊躇,提著劍走了進來,沉默片刻,把劍往地上一扔,撲通一聲跪下,“王爺,林奔懇請王爺答應一個請求。”
沒頭沒腦的來了這麽一句,宇文祥倒是沒想到他這般,“說清楚些。”
林奔支支吾吾:“求王爺準許屬下……送送王姑娘。”
宇文祥這才想起來今日那王姑娘樂姑娘就要啟程回京,但林奔這突然提了這請求,聽著有些曖昧了。
他打量了一番林奔,跟了自己這麽多年,沒提過什麽別的要求。今日這般,怕是對王姑娘有些意思。
正要開口勸他,合慶卻道:“王爺答應了他吧。林奔是個忠心的,成全了這事兒,也不礙著別的。”
宇文祥愣住,他一聽合慶這樣說,也不好回駁,隻得叮囑了幾句,遣他早去早回。
林奔謝過合慶宇文祥,便提著劍跑出院子,追那馬車去了。
宇文祥望著他的背影,道:“你這是何意?”
“成人之美。”
宇文祥輕敲桌子,轉頭對上她的眼:“有時候,真覺得公主想的和常人不同。”
合慶扭過身來,佯裝笑話他:“你今兒攔下了林奔不叫他去,明兒個他心裏不怨怪你?那心思你還瞧不見麽,讓他去送送,了卻這份心,也好回來安心,不是麽。”
他見她漸漸對府上的事情上心了,也替自己考慮起來,忍不住笑意從心底浮了上來,於是別過臉去,輕輕咳了一聲。
外頭春色正濃,洛陽牡丹開得肆意,這樣難得的二人獨處的溫馨時刻,誰都沒開口打擾,隻是一同賞著院裏的繁花,靜靜等著未來的暗雲風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