阡陌與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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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旱之象還未波及到洛陽城內, 街市如常,商客往來,四月之際正是這個城市最為熱鬧的時候。洛陽的牡丹聞名天下, 此時滿城花團錦簇,開得潑天富貴,將那一眾繁花壓得黯然。各地的文人騷客、商旅仕族皆湧到此地,企圖沾染幾分春末最豔麗的顏色。
一輛馬車緩緩行過洛陽集市,隻見那馬車裏伸出一指尖挑起來簾子,露出半張端雅俊俏的臉,悄悄看著往來的人們。
“秋種一粒黍,夏收萬顆種。”
合慶輕笑兩聲,放下簾子坐好, 朝對麵道:“你這話說得倒像是個上了年紀的老者了。”
原來,今日合慶同宇文祥一道出行往洛陽外城的田間去。她的玉輦笨重麻煩,太過張揚;宇文祥又完全反對她提出要騎馬的要求,索性一大早就把她塞進馬車,二人晃晃悠悠的就走了。
馬車裏的人打量了合慶一番,不禁讚歎道:“沒想到公主換上男裝倒有些魏晉風流的樣子。”
今日合慶打扮成了一副貴公子的模樣, 身穿象牙白金絲暗紋曳撒, 腰間盤了一條玉帶,頭戴翡翠環冠, 一張臉盤清清白白的,眉目線條柔和,還是能看出來是個姑娘, 不過倒是比平日多了幾分英姿。
她回他這是為了方便走動,又掀起簾子往外頭看,“今兒個就你和我麽?”
她出門那時候阻攔了要跟來的七巧和崔內監,將她們留在了府上。然而,卻也不見宇文祥身邊跟著人,林奔往京城那方向送王姑娘了,十天半個月的是回不來的。宇文祥是個謹慎的,總不能誰都不帶著吧。
宇文祥雙手抱臂向後靠去,笑道:“你明猜到我派了暗衛跟著,還要裝傻,是試探麽?”
他看出來合慶的猜疑,卻也不生氣,反倒是覺得她心思細些才好。女子若是成天閉門深閨,少了幾分思辨和聰慧,那便成了個木頭。
合慶瞥他一眼,知道被他看穿了,於是隻好作罷。
她知道,朝廷給了各路藩王世家封地和頭銜,但也規定了不許藩王養兵,隻能留下應急的調度人馬兩千到三千騎。由著也忌憚曆史上那燕雲十八騎個個是死士出身,也不準王府裏頭養暗衛。
可是日子一久,誰都心知肚明,哪個藩王不在手底下養些貼身的自己人。上頭一看反正左不過十幾個,成不了氣候,皇家也就對這些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她猜到宇文祥身邊也有一些,隻是沒想到他這樣坦誠的交待出來,倒是顯得自己心眼太多了。
突然,外頭一聲長嗟,人聲就大了起來。合慶忙朝外頭瞧,驚道:“那人怎麽了!”
宇文祥聽了也湊上去看,隻見外頭一人跪在地上,衣衫襤褸,雙手直空空的伸出來,布滿了血泡,哭嚷著討要飯錢。那人旁邊的地上,還裹著一草席,明顯看見裏頭躺著個人。
“他是…乞丐麽?” 合慶疑惑著睜大眼睛看過去,心中蔓延出一種莫名的恐懼感。她從未親眼見過這樣的人,可憐又讓人不敢靠近。
宇文祥沉默半響,蹙眉憂道:“那不是乞丐。怕是流民。”
“洛陽怎麽會有流民?”
宇文祥不回應,放下簾子不許合慶再看,隻是催促她坐好。
合慶悵然:“那人真可憐。”
宇文祥看了一眼她,沉聲道:“那人不是洛陽人,聽口音應該是廬州那邊的。而廬州雖然離這兒不算很遠,但已屬江南道,並非在我所管轄的範圍。”
他剛才看了一眼那人,心中就道一聲不妙。隻見那人滿手血泡,一看就是常年握鋤,怕是河南道與江南道交界的農戶跑到了洛陽城內。難道,那邊已經顆粒無收,農戶被迫成了流民麽。如果這場旱災,從南邊開始蔓延,那將來大批無處可去之人就會跑到河南道,怕是到時候也難以支撐了。
宇文祥眉頭深鎖,腦中如對弈一般快速想著各種猜測、推論和應對之策。他回過神來,才看到合慶一臉緊張地望著自己,這才神色緩解下來,安慰她:“不必擔心,萬事有我。”
合慶從未見過他這樣重雲滿目,低聲試探道:“糧稅一事,真的是太高了麽?”她聲音略帶歉意和讓步,有些憂心的意味。
宇文祥欣慰一笑,反問她怎麽想,道:“農戶秋日種黍,來年盛夏收成,其中幾乎二分有一要繳上去,剩下那部分留下做民用,然而這部分,糧政司還要另外替朝廷征收稅銀。”
公主無權問政,但是這裏山高皇帝遠,崔內監不在身邊也不會知道,他樂意和她聊聊這些;更何況,自己與這樣一個聰妙的公主談政論事,倒別有一番情趣。
他知道她聰明得很,看到一個點就能想到一個圓,不是那種隻知道深閨裏風花雪月的女子。人如其字,也如其名。他見過合慶丹青上的題字,她練的不是閨閣女子的簪花小楷,而是刀鋒犀利的瘦金體,配上她單字一個“嶸”,高山的巍峨和刀劍的果決融合在一起,成就她這樣一個倔強的靈魂。
他知道,她是個心懷天下隱於宮的人,若是個男子,必定是要做一番大事。
果然,聽了宇文祥那回答,合慶記起來信中皇兄大修禦庭院,必定耗費了不是人力財力。各地供奉的銀子糧食無一不往宮裏頭進,眼下大垠還有人流落他鄉,必定隻是冰山一角。這樣看來,那費盡心思堆砌的山水舞榭真不過是金玉其外了。
合慶黯然,她見慣了宮裏朝臣參拜、使臣進貢的陣仗,也見過那禦庭院飛簷鬥拱,千頃琉璃的奢華,她本以為這是文景之象,如今卻看到大垠的子民竟活得如此艱辛,一瞬間便覺得自己並非是食君之祿,而是食民之祿。
正這麽想著,肩頭被宇文祥一把攬過,他安撫似的劃拉了合慶的胳膊幾下,笑道 “這是什麽表情,記住了,今天出來是帶你走走的,可別又胡思亂想。”
宇文祥明白她心裏的所顧慮和內疚的。雖然他喜歡她聰明點,但也不想讓她太通透,畢竟慧極必傷,入木三分,到最後終歸是自己受傷。
馬車顛顛簸簸,不似玉輦那般四平八穩的,宇文祥見她被顛得神色疲憊,於是捏著她的肩膀微微用力,試探道:“歇息一下吧?”
合慶許是腦袋被晃得像個雞蛋清,也沒拒絕。由著宇文祥的力道就就把頭靠在了他的肩上,重量一下子卸出去,倒是感覺好多了。他的肩膀寬闊有力,給自己的腦袋提供了一個穩不可摧的支點,任憑車馬顛簸,她靠著心裏莫名也覺得踏實。
她不露聲色地偷偷抬眼看他,見他依舊坐得端正,目視前方,一副正人君子,坐懷不亂的樣子。她心裏頭好奇,仰臉問道:“我聽聞世家貴族的男子,會有填房丫頭……那你以前……”
話音剛落,宇文祥的視線就直接俯落下來,合慶這才反應過來自己青天白日下問了怎樣暗示意味的話,臉上騰地紅了起來,將那腦袋往他懷裏低得更深。
宇文祥手指不經意地纏繞上她垂下的青絲,嘴角輕輕揚起,倒是頗為坦然:“初次見到你的時候,我就決定了此生勢必要尚公主。從那時候起,我就開始等,等到有機會,有實力,足夠能在皇上麵前提起出來。”
她複又揚起臉,道:“你還是沒回答我的問題。”
宇文祥低頭看她,見她麵若晚桃,神色似嗔,又有幾分緊張和不安,忍不住朗然笑出聲,抬起手輕輕刮了一下她鼻子,低聲附在她耳邊道:“臣一直給公主守身如玉……”
“好了好了誰要聽這些混話了!” 合慶倏地起身推開他,強行忍著笑意鬧起來性子。
二人正鬧著,馬車卻停下來了,外頭一聲道:“爺,到了。”
宇文祥道了一聲好,親自掀開簾子扶著合慶下車。
合慶剛站穩,立馬被眼前的景色吸引住了。
平原無垠,阡陌交錯,碧空之下是廣袤的土地,而土地的遠方連接著蕩漾的洛河。
宇文祥迎風負手,走在她身邊:“洛陽的東南郊外,有農耕百戶,再往外更多。入了夏的時候,麥穗蕩漾,更好看。”
合慶步伐跟著他,手搭涼棚向遠處看去,隻見此時一顆顆綠色的矮苗耷拉著腦袋,土地上隱隱約約有著破碎的痕跡。
宇文祥皺眉,與她並肩在田壟上走著,見不遠處有一農戶坐在地上,頹然垂著腦袋,盯著幹涸的土地發呆。
合慶聽見宇文祥歎了口氣,卻沒有駐足,隻是繼續走著。她道:“不去幫幫他麽。”
宇文祥輕嗬一聲:“春旱就是如此,誰能幫呢。” 他低頭抓了一把土地,揉搓幾下,發現的確是幹燥得不像話,起身拍拍手:“且不說減免糧稅了,我擔心今年還有更嚴重的事情。”
“什麽意思。”
宇文祥道:“怕是連往年的都不如了。到時候,也許要請求京城開倉賑災了。”
“王爺!”
宇文祥聽見身後一聲喚,轉頭看過去,見有人朝自己跑來,定睛一看竟是剛才那田間上的人那人,他機警起來,又見那人手無寸鐵,悄悄做了個讓暗衛不要現身的手勢。
“王爺?是您嗎?”
宇文祥疑惑道:“您是?”
“我是東郊的田戶李木啊。去年您和老王爺帶著屯田令到這邊來,我就在旁邊呢。”
宇文祥點點頭,“確有此事。”
那人看了眼合慶,疑惑道:“這位是?”
宇文祥抬手將合慶擋在身後,客氣道:“這是我遠方的堂弟,今日帶他出來轉轉。”
那人行了個禮,又對宇文祥道:“今年是不行了呀,到現在半點雨星子都沒有,河道的水根本不頂用。”他搖了搖頭,“王爺,這如何是好啊。”
宇文祥安慰道:“老先生莫要焦急,總會有辦法的。”
“您聽說了嗎?廬州那頭好像有了疫病了啊”
宇文祥心裏一沉:“疫病?您這話是聽誰說的?”
“廬州那邊的一小村子,不知怎麽的傳上了疫病,又趕上春旱,顆粒無收的。能跑的都跑了……”
合慶躲在宇文祥身後,聽著他們二人說這此事,雖然不甚明白事情的嚴重性,但卻隱隱感到一種山雨欲來之勢。
宇文祥多問了那人幾句就將他打發走了,他轉過身子來,憂心忡忡。合慶見他臉色陰沉,略有擔心,不禁輕挽住他的胳膊,安慰道:“你別擔心…我回去馬上給皇兄寫信,說明此事。”
宇文祥明白了她的好意,朝她舒心一笑,似是心底得到了慰藉。
他扶著她在田壟上繼續緩緩前行,風和日麗,春機盎然。可是,他心底知道,現在不過是暴風雨前的最後一次寧靜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