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夏晚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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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那日自東郊歸來, 合慶急急提筆寫下書信一封,字字珠璣,陳情了河南道的現狀, 懇請趙煜減免地方糧稅,以慰民心。
信送出去了半個月,然而卻沒收到任何回音。
合慶又遣了崔內監打聽宮裏的動靜,無奈亦是毫無消息。
她知道皇兄是個優柔寡斷的人,處理事情起來總是少了幾分果決,所以她在信中將眼下的緊急寫得清楚明白,他應該能看出來河南道的危機所在。可是不知道為何,竟然一點水花都沒有。
這一等又是一個月。
河南道終歸沒有等來那一道皇上的恩典,迎接他們的隻有預示著酷暑盛夏的蟬響。
五月中旬, 夏蟬終於叫破了最後的春日的平靜,那刺耳的聲音仿佛要把幹涸已久土地從深處炸裂開來。上天似乎是偏要和這片中原大地作對,竟一滴雨水都不肯施舍。
眼見那日頭越燒越烈,直直地照射在這片不想渴求陽光的土地上,也照紅了年輕的豫王那一雙憂慮愁思的雙眼。
宇文祥走得一日比一日早,回來得卻是一日比一日晚。他囑咐合慶不必等他回來, 說總會有辦法的;除此之外, 又叮囑了她不要隨意出府亂跑。自那以後,合慶幾乎很少碰上他, 也很少和他同桌一起吃飯了,隻是見到吳管家每次都是把飯菜往書房裏頭端了又熱,熱了又端, 反反複複直到深夜。
這一夜,流螢漫漫,晚風拂麵,合慶坐在院子裏輕輕打著團扇,見吳管家歎著氣將飯菜端出屋子,終於忍不住將他喚過來,看了看食盤裏的飯菜,問道:“王爺這是還沒有用麽?”
吳管家無奈地搖頭,皺眉低聲回道:“殿下,王爺這是用完了......”
合慶見那飯菜幾乎沒怎麽動過,又問道:“這樣子多久了?”
“殿下,大概半個多月了。”
半個多月皆是如此麽?飯食不用,早起晚歸,這身子還能熬多久?她暗暗想著,越想心裏頭就一陣急,索性丟下扇子起身,三兩步走到書房,直接推開門道:“你這是要閉關修煉成仙,好超度眾生麽!”
她視線尋了過去,對上宇文祥抬起的臉,卻倒吸了口氣。他那往日俊秀挺逸的臉龐竟變得消瘦下來,下巴處微微布滿了細小的胡茬,而他一雙好看的眼睛裏已爬上了淺淺的血絲,眼角卻仍保留著平日的深沉與鎮定。
合慶一顆心緊了起來,從胸腔裏湧出來的萬千情緒被她強壓為沉默,緊緊抿著的嘴唇卻吐露不出半個柔言細語。
宇文祥正捧著一本古籍在燈下揣測,抬頭見合慶推門而入,那連日來緊鎖的眉頭終於舒展開,又見她神色微慍,笑道:“公主怎麽來了。” 他以為這樣笑著,就能把這一個多月來的壓抑與焦慮在她麵前全部隱藏。
她看著他那雙如往昔的溫柔笑眼,心底不由得一陣心疼。
他總是這樣安撫她,將她置於另一個安穩的天地中,讓外界的一切不幸與醜惡皆離她遠遠的。可是,合慶不想要這些,她不需要宇文祥給他造一個無風無雨的天地,供著她,養著她。
合慶慍色消散了大半,手指劃過書案上的一本本古籍,走到他身邊,想開口關心他幾句,奈何嘴巴一張,就扯到了正事:“你,糧政司那邊如何了?”
宇文祥放下手裏的書,就著燭火抬頭看她,衝她緩和一笑,正想說什麽,合慶卻突然插話:“你別安慰我。我不需要那些,告訴我實情,好嗎?”
他望著合慶誠懇的眼神怔住,喉頭一動,把書卷放在案上,身子向後靠去,“情況並不好...天不降雨,河道越來越枯竭,”他微微歎氣,“從江南河南兩道之間流竄的流民越來越多,我河南道的邊界之地已經發現了疫情。”
“這般嚴重麽!”合慶眉頭緊皺,深知疫病一事非同小可,忙擇了他旁邊的椅子坐下,衝他道:“那你打算怎麽辦?”
宇文祥將手指往書案上那卷中一點,沉吟道:“過幾日,我打算引淮河支流入豫東,重啟廢黃河西北堤,引流入豫西北。”
“你打算私自修改河道?”合慶聽得明白,不禁脫口問道,“沒有皇上的允許,你怎麽能.....”
“皇上並未阻止。”
“你,向皇上提了?”
宇文祥苦笑:“一個多月前,我多次上書啟奏皇上此事,皇上最後回我的是‘酌情自理’。”
酌情自理,這便是朝廷的婉拒了,意思是國庫銀子不夠,就讓你們自己去想辦法處理。
合慶舒了口氣:“得了皇兄的允準,這事兒辦起來也能快些。”
她心裏頭卻起疑,皇兄對於河南道旱災一事為何如此冷淡,仿佛是要由著這邊自生自滅似的。正這麽想著,聽見宇文祥歎道:“我瞧著公主是瘦了些。”
合慶一愣,彎唇,“環肥燕瘦,瘦些也是不錯的。”
“不要思慮過重,我尚公主回來,不是為了要你和我一塊兒操心這些的。”他許是太疲憊了,也不再顧及那麽多,很自然地抬手替她將鬢邊的發絲撥到耳後,“忙過去這陣子,都會好的。”
“我又不是金絲雀,別把我養在籠子裏似的!”合慶急道,“我不怕操心!”
她脫口而出,說完自己有些不好意思了,解釋道:“我是說,家事國事天下事,我身為帝姬,應當也出一份力的。”
宇文祥意味深長地笑了笑,不言則明。
然而,宇文祥並未完全告訴她實情,對於他打算引二河入豫,開廢黃河堤為流的計策,糧政司的一半官員不大認同。
一大早,宇文祥沉著臉坐在糧政司正堂的紅木椅上,麵對著一眾官員,身子微微前探,雙肘撐著膝蓋,合掌鎮定道:“如今諸位也沒有別的選擇!引流入境解除旱災,或是坐在這兒看著百姓受苦等死。”
一句話下去,眾人又開始爭論不休。
原來,引河入豫是個不大不小的工程,好在二河離目的地不算太遠,尚可通過人力、時間完成;而開廢堤引黃入境之舉,著實是險棋一招。如果做得好,那邊整個豫西北,豫中將會得到水源;若是做得不好,反而會引起洪災。
“旱災沒解決,洪災又來了。這責任,咱們擔不起啊!”
“修河路進豫倒可行,可是誰願意做這事兒?顆粒無收,全靠我們去年留下的儲備糧撐著外頭的施粥鋪。讓他們再去挖河路?哪裏有力氣呢。”
宇文祥心裏有數,河南道的儲備糧還可以撐一大段日子。私留糧食做儲備,這還是他父親宇文善悄悄開的先河。當年他父親未雨綢繆,趕上幾年豐收之時,按常年數量交夠公糧給朝廷,其餘部分全部未上報,而是收入了河南道的糧倉,以備不時之需或是周轉之用。
當年,他父親便是用的這一部分私儲糧,作為軍需糧,神兵天降般地浩浩蕩蕩地送往邊境的作戰地,解了燃眉之需。他也學著他父親的方法,存了一些,如今剛好派上用場。
父親啊父親,當年您這般冒險舉措,沒想到今日也助了兒子一臂之力。
突然,下頭不知誰說了低聲了一句:“要不然...祈雨吧!”
宇文祥眼神厲然,尋著那聲音來源就往下看去,喝斥道:“誰!”
他平日最不信那些神怪鬼妖,祈雨一事在他眼裏更是不屑。當年母親跪了3天,也換不來老天開眼。在他心底,隻覺得這般裝神弄鬼實在是蠱惑人心。
這一聲問下去,倒是也沒人敢再提了,但卻有人偷偷抬眼瞥他,似是怪宇文祥不敬畏鬼神。
他沉吟半刻,不假思索道:“本王決定了,今日下令召集男丁,往穎河、淮河前進,修水道引入豫東一帶,由李張二位大人負責;陳大人,你跟隨我父親多年,對於水路河堤研究極深,你和林奔帶那三千騎人馬,隨本王前往西北廢黃河堤,本王要親自看著他們開堤!”
“王爺!開堤一事可能會有危險。您如何能去啊!”下頭的官員聽了宇文祥的令,不禁歎道。
宇文祥神色堅定,眼眸如天光閃電般果決,那裏閃爍著他的意誌,和一副不破樓蘭終不還的豪壯。
糧政司的官員有的皺眉,有的歎氣,有的暗暗點頭佩服,嗡嗡之聲低低沉沉。
突然,門外一聲嬌語:“豫王引河開堤,誰敢阻攔!”
眾人紛紛朝門外看去,隻見一女子貴氣逼人,一身宮裝常服直立立地站在門口,眉目隱忍堅定,容不得反駁。宇文祥先愣住,又驚又喜,來的那人不是合慶還是誰。
合慶舉著公主令牌和一封書信緩緩走入正堂,道:“本宮乃大垠七公主合慶帝姬,皇上已有書信口諭,旱災河堤一事,任豫王調配。眾官員皆需從之!”
堂內眾人一愣,有的認出來那皇宮帝姬的令牌,忙下跪行禮,引得旁人也紛紛跪下,皆道:“恭迎合慶帝姬,帝姬萬福——”
合慶俯視一番官員,傲然一笑,隨後眼神穿過滿堂青衫,望向宇文祥。她毫不避開地看著他,包含著信任、欣賞和支持,還有幾分溫柔。
宇文祥緩緩起身,先是寵溺般無奈地搖了搖頭,隨後與她相視一笑,點了點頭,一切盡在不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