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帳暗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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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那日合慶持令牌入糧政司施壓, 宇文祥引二河入境與開廢堤的計策再也沒人反對。
官令一下,河南道各地召集壯丁,承諾他們開倉救濟, 補給飯糧,不少人為了那一口飯,紛紛響應。
十三天內,終於湊齊需要的人數,又歸位兩隊,由李大人、張大人帶領前往東南方,疏通水渠,將潁河、淮河的支流引入田地附近的小河,改修河路, 引水入田。
河南道那兩千騎兵馬,有一半人留守城內,以防流民作亂,而另一部分人跟隨著宇文祥前往西北處,重開廢河堤。
臨行前一夜。
“你為何隻帶走一半人馬?開堤頗有風險,多點人手才好。” 合慶皺著眉抬頭, 緩緩放下手中寫的招募令。
宇文祥正在燈下緩緩擦拭著一柄長劍, 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劍上的鋒刃,銀光折射到他眼中, 他道:“那一千兵馬駐在洛陽城外,你還在城裏,總得留些人替我護著你吧。” 他唰地一聲刀劍入鞘, 側頭嚴肅道:“你得答應我,這次可別再亂跑了。”
他那話說得像一句溫柔的責備,合慶聽在耳朵裏,也暖在心裏,她回道:“你放心,山高路遠的,我也不認識路,還生怕你們成不了,我被大水衝回娘家。”
說完,她意識到這話不吉利,趕忙抬袖捂嘴道:“不算數。你一定能成的。”
宇文祥笑了笑,“又不是去打仗,能有什麽事。” 他對上她一臉擔憂的模樣,知道她終於擔心自己起來,心裏想逗逗她,正色道,“知道麽,將士出征的前一夜,總要和自己夫人共處一晚。”
“那又怎麽了?” 合慶不解地眨了眨眼。
宇文祥眼神曖昧起來,低笑道:“出征的士兵個個都是把腦袋別在腰帶上,準備隨時赴死。若是自己真的回不來了,明年也許還能後繼有人……”
合慶怔了幾秒才明白過來,咬唇嗔罵道:“你,一個王爺說出來這話,不嫌害臊。外頭的人若知道了,你瞧好兒吧。!”
他悠然一笑,”這兒又沒別人,隻有公主會出賣我。”
合慶的笑意突然凝固了,心裏沉了下去,不知怎麽的,那一句“隻有公主會出賣我”聽得像是他們二人未來的預言。
她出降前應了皇兄,看好豫王,隨時來報。的確,她自從抵達洛陽那日起,將宇文府裏的一舉一動都寫了信告之皇兄。這不是她出賣了他,還能是什麽呢。
如果將來,他知道了自己這般對待他,宇文祥那樣一個深沉果決的人,又該如何看她呢。
想到此,她腦中嗡嗡作響,一絲苦澀從心底湧起,自顧自地起身,去那暗格裏取出一壇子,靜置在書案上。
宇文祥彎唇,“想不到公主還藏著佳釀。”
合慶看了他一眼,自己掀開酒封,又取出兩個杯子緩緩倒入其中,她挽袖端起一盞,沉色道:“明日你就要遠行了……這壇掃愁帚今兒算我替皇上為你踐別。” 說完,自懲似地揚手將那瓊漿灌入喉中,一股辛辣甜澀的味道在胃裏蔓延開來,酒意直衝上頭。
皇上忌憚他,又讓自己監視他,可是,他還是對自己這樣好。初到洛陽,他為自己特意準備京中飲食;獨居偏殿,他也不曾打擾;麵對他母親晏氏的疑惑和王玉錦的刁難,他也都維護自己、站在自己這一邊;還有宇文府裏,秋千架下,他不經意地出現在身後,輕輕將自己推起又落下,惹得那一叢牆角的春花亂了一地。
日日夜夜,暮暮朝朝,竟然寒來暑往已是半載。
也許,終歸是她有些對他不住。
想到此,她又仰頭一盞。
合慶不是常喝酒的人,那兩杯飲得急了,臉上立刻充得通紅,腦子裏微微麻痹起來,仿佛被細小的牙輕輕咬住神經末梢。
宇文祥抬手按下她那第三杯,看著她這莫名其妙地樣子,以為她是怕自己怪皇上的無作為,慰道:“要當立名字,未用問升鬥。應呼釣詩鉤,亦號掃愁帚。眼下我們有了計策,有了辦法,何來需掃愁?”
合慶一雙微醺的眼睛望了過來,直愣愣地問,“你們宇文家私收餘糧,就不怕皇上知道,賞你個罪?”
也許是醉了,她腦子暈乎乎的,說完就自己輕笑起來,兩條胳膊就往他脖子上掛,臉上帶著幾分耍賴的樣子,仰頭看他,“不怕我告訴皇兄麽?”
宇文家這兩代私收餘糧,不過是為了多些儲備用來應急之用,到底也還是為了皇上考慮,他是問心無愧的。
他就這樣被她攀著,雙手攬過來她的細腰,低頭笑喃道:“那也好,到時候也算死在公主裙下,無憾了。” 他掌中的溫度越升越熱,身體柔軟的觸感透過指尖傳到心裏,那美好的身型通過輕輕的觸碰,就可以掌握。
他抬手將那酒盞一飲而盡,不待合慶回過神來,就將她一把打橫抱起。
她低呼一聲,身子瞬間輕盈,於是趕忙抓緊他的肩頭,隻見朝著那一帳繾綣慢慢步步走去。
她心裏頭緊張,大概知道要發生什麽,但也不知道要發生什麽。
宇文祥隻將她輕輕一放,抬手拉過來錦被搭在她腰間,然後她便落入千層萬帳的朦朧中,又半伏起身子看著他,一言不發。
見他垂手將帷幔放下,二人的身影就蒙上了一層淺淺的緋色。
“今兒就別去書房了。” 她對著他的背影道,“陪我說會兒話。”抬手將他袖子拉扯過來,又強迫他坐下。
宇文祥被拽著坐在了她的床榻上,知道她微微醉了,變得有些纏人,無奈道,“那幾杯酒你喝得急,醉了。”
她搖頭,雙手扳住他的肩,朝著後麵的軟枕倒去。也不知道是她酒力壯膽還是怎的,力氣竟變得不小,宇文祥沒反應過來,就這樣跟著她跌入更深處去。
帷幔重疊羅雲,燭火搖曳映照出一團團迷夢。他躺在她身邊,心髒劇烈地蹦出又落下。幾日來的憂慮與深思都幻化成了斑斕點點,隨著一圈圈染香盤升。
她在身邊半睡半醒,呼吸與體香混在一起,直往他鼻子裏竄。他腦子裏嗡的一聲,心慌不已,一如當日年少時候遇見她的午後。
這本來應是新婚那日二人並肩而眠的夜晚,在今天才得以實現。他期待了很久這樣的情形,但到了此時,又不敢輕舉妄動,唯恐驚到她。
他嘴唇一動,“當日你說,我並非你心中所屬……”
合慶昏昏沉沉,將腦袋壓在他肩上,頭上的玉簪金釵散了一床頭,長衫羅綃也淩亂糾纏在一起,像一幅顏料傾灑的水墨。
她聽了他那話,半伏起來看他,隻聽他又問:“現在呢?”
她彎唇,反問他,“難道你就不想知道,我那時心屬何人呢?”
他側頭看她:“那些都是你的過去,而我隻關心你的現在和未來。”
她躺了回去,頭壓在他肩頭,不再說話。
宇文祥靜默一會兒,忍不住喚她,“嶸兒,你睡了嗎?”
她臥著半眯眼睛沒有睡,心裏卻想著,那日其實算是邵親王與宇文祥同日遇到自己罷了,不過是一先一後,兜兜轉轉,竟還是到了他身邊。說是天意弄人也好,或是天定姻緣也好,左不是命。
而現在,看來她命裏注定有他。
她察覺到他從被裏牽過她的手,十指扣住,壓在他胸前,將那震蕩有力的心跳傳給她。
合慶沒拒絕,任由他攬著,開口低聲哼唱:“把酒祝東風。且共從容。垂楊紫陌洛城東。總是當時攜手處,遊遍芳叢。聚散苦匆匆。此恨無窮。今年花勝去年紅。可惜明年花更好,知與誰同……”
如果當時,自己沒有提著風箏跑上雲歸亭,而是轉頭去看看那宮牆外,鏤空紋路後的宇文祥,那是不是今日又是另外一番場景了。
這般想著,昏昏沉沉睡去,直到第二天大清早,七巧來敲門,她一睜眼發現身邊空的,趕忙坐起來。
“七巧,王爺呢?” 她允七巧進來,直接問道。
七巧端著水盆回道:“王爺一早就走了,他叫奴婢別叫醒你。” 她看了眼合慶未脫的衣衫,道,“駙馬爺走之前說,昨兒個主子喝了幾杯宮裏帶來的酒,直接睡了。我已經吩咐下頭的人準備醒酒茶了。”
合慶坐在空空幔帳裏,神思也化成一縷筆墨,暈染到宇文祥去的那個方向了。
接下來的日子,便是等待……
她隔些日子便能收到宇文祥的書信,告訴她那日做了什麽,如何開堤,信末不忘提醒她勿念,不必掛懷之類的句子。
七月流火,盛夏終於迎來最熱烈的時刻。
也許是老天可憐,七月初下了一場毛毛雨,然而不過是雨過地皮濕,轉眼又變得幹熱起來。
洛陽的夏天暑熱之氣帶著些濕潤,她尚不太習慣,幹脆躲在屋裏扇扇子。
她期間複又寫信告訴了皇兄宇文祥處理西北、東南兩處旱災的舉動,特意隱去了他用洛陽城儲備的糧庫賑災召丁的事情,並在此懇請皇兄多派醫官,救助城邊疫情蔓延的村落。
她聽了宇文祥的話,沒有私自跑出去,然而他並不知道,城外的疫病越發嚴重,那些官兵已經平定了幾次鬧事。而這些官兵都得到過宇文祥親自訓話,“不必告訴合慶帝姬外頭的事,以免公主憂心。”
七巧將白粥,小菜端上桌子的時候,愁道:“主子憂國憂民,好歹也換些菜吧。”
合慶連著快一個月,隻吃些清淡食物,她臉上消瘦起來,有些弱柳扶風的模樣,眼神卻還是那樣倔強,道:“他那時候說了,可能會過些苦日子。他現在不在這兒,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做個表率。我們在這兒還有飯有菜,外頭的人呢。”
她停下筷子急切問道:“對了,京城可有什麽消息?“
七巧歎氣,“崔公公那兒倒是沒什麽消息。應該是平安。”
合慶想知道的是皇上對河南道的意思,見他們也不清楚,垂首:“王爺那兒說,再過幾日,工程便結束了。他說到了那時候,一切都會好起來……”
七巧笑道:“駙馬爺能耐大,處處護著主子,主子是遇到對的人了。”
合慶沒反駁,笑了笑。
榕樹花開了又敗落,天幕上那顆通紅的火星閃爍不定。
轉眼到了七月中旬。
“主子!喜事!” 七巧從外頭推門而入,合慶正對著畫發呆。
“主子,我今兒個上街,聽說東南之地已經解除旱情,西北那頭也已經修築好新堤河壩。駙馬爺要回來了!”
“真的嗎?” 合慶連日來的擔憂終於解除,臉上難得露出喜色。
“我還擔心他們那頭出了什麽情況,竟連續十幾天沒有收到王爺的信了。” 合慶雙手握住,點了點頭,抬眼見崔內監進來,笑道:“崔內監,本宮已經知曉了。”
但見崔內監神色沉重,他微微一伏身子,道:“恭喜殿下,旱情解除,著實是大功一件。其實,有件事,奴婢也是剛剛得知的。”
“什麽事?” 合慶笑容收斂起來,見崔內監毫無喜色。
崔內監猶豫了一下,道:“奴婢收到來報,王爺在軍中感染了疫病……如今狀況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