熒惑難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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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合慶千萬個沒想到, 在此處竟會遇到邵珩,她聽他提及此處是河北道境內,才知道自己騎著赤地已經奔走了千裏有餘。
    想來, 應該是沈將軍通知了邵親王自己離開洛陽的事情。
    偶然撞見自己曾經年少暗生情愫的對象,若是放在以前,合慶心裏頭必然打鼓不停。然而現在,這種感覺竟變得如薄雲般稀疏起來了。
    合慶微微壓住唯一一絲悸動,勉強笑道:“王爺…為何在此地等我?”
    邵珩仿佛什麽都知道似的,搖著扇子起身,仿佛在逗她,“昨日下午我就收到沈遠的消息,說是七公主從洛陽獨自跑出來方向大概朝北而去。我猜著, 她走得有點急,怕是一文錢都沒帶,所以在這裏等著。”
    他打量了她一番,隻見她鬢角被汗漬打濕,滿臉風塵仆仆,而那長衫的下擺還濺滿了泥點子, 然而他仍然被她眼中的一種生命力所驚豔。
    她生長得如此之快, 印象中,她還是禦庭院裏那個低調不愛說話的小姑娘, 一轉眼,她出落得愈發清麗,眼角微微向上, 蘊藏著一股不可否認的力量,而這樣的力量是在宮中見到的她所沒有的。
    “好久不見了。” 他站在她麵前,微笑道。
    大熱的天裏,邵珩那一句好久不見,聽得合慶心裏安靜下來,仿佛歲月茫茫,倒轉流逝,她還是在她的豆蔻年華裏,接過他手中的風箏的那個小女孩。
    她回望著他,見他眉目間依然成熟沉穩,仿佛人世間的萬事萬物於他來說都不過是常事,像極了一個超脫的人,想起來他也算是過了而立之年。
    合慶低頭,開口喃喃,“是好久不見了……”
    邵珩收起扇子,負手問她:“急急忙忙的,這是往哪兒去呢?”
    合慶這才想起來什麽似的,急道:“河南道旱災將解,而疫情也並未嚴重,皇兄竟然下旨封城!我,我要進宮。”
    邵珩看她就像看個孩子,詢問道:“哦?那你就憑這一匹千裏馬,想自己從洛陽跑到京都?”
    “其實我……” 合慶知道是自己那時候衝動了,臉上被問得紅了起來,匆匆掠過尷尬的表情,轉而沉默不語。
    邵珩見她不說話,負手長笑,道:“想不到以前的那麽靦腆的七公主,如今膽子這樣大了。”
    合慶見他喚來茶小二,吩咐那人把馬廄的兩匹馬牽出來,又扔了幾個碎銀子。
    他隨即提鞭上馬,衝合慶悠悠笑道:“長途勞頓,七公主去我那歇歇腳。”
    “那皇兄那兒?” 合慶拉過赤地,站在下麵猶豫著,她此行的目的就是想和皇上問個清楚,在邵珩這兒耽誤的話,怕是又要拖延了,“豫王他…他還未回來。”
    邵珩嘴角噙著笑意,揚鞭一指前方,“今日恰好我就在河間府一帶,往前走些,就能到河間府尹的居所。” 他催促她,“在這兒站著不是辦法,公主且隨我過去。有什麽事情,也好有個地方說話。”
    合慶抬頭看著他,卻沒法不聽從他的話。從年少時候,她心中對他就有一種莫名的情愫或是親近,這種感覺到現在多少還有些存留,讓她總是願意去相信他。
    她一咬牙隨即翻身上馬,雙腳穩穩踏在馬鐙子上。
    “好騎術!” 邵珩不由得點頭讚歎,“豫王能得到七公主青睞,真是他的福份。”
    合慶心裏漏了一拍,神色多少有些複雜。最開始的時候,自己心裏是最先青睞邵珩的啊。那樣曾經自己認為堅定不變的感情,難道就這樣隨著時間改變了麽。
    “嗯…” 合慶單音輕聲回應著,忙抓緊馬繩,輕踢馬肚策馬向前。“王爺的側妃,還好麽?” 她慌忙轉移話題,生怕他再問別的。
    邵珩嗯了一聲,是疑問的語氣,隨後才哦了一句,“公主指的可是明芝?”
    合慶點頭。
    “她挺好的。” 邵珩麵不改色,簡單回應著,仿佛和自己毫無關係似的。
    合慶起疑,她以為以邵珩與明芝至少會日久生情,然而現在看來,似乎並沒有這樣。她不好多問下去,隻得跟著他前行。
    河間府位於河北道與河南道的交界處,不算太遠。他們二人不快不慢地走著,到達的時候已是黃昏。
    “王爺回來了。” 那門口的小廝見邵珩回來了,忙上去牽馬,又間身後跟著一個陌生的女子,不由得好奇多打量幾眼。
    “嗯。夫人呢?”
    “夫人在堂內等候。”
    合慶心裏提到嗓子眼,原來他的夫人也在,一時之間,自己竟有些尷尬。
    果然,剛步入堂內,一個溫婉柔和的聲音傳來:“王爺,今日勞苦了。”
    合慶望過去,隻見屏風後麵轉出來一個婦人,身穿一襲妃色對襟,步子邁得嫻靜惠雅,臉上帶著得體的笑,麵目和藹。
    見她正望著自己,“這位是?”
    邵珩也轉頭看合慶,笑道:“夫人先帶七公主梳洗一下。”
    邵王妃聽了大吃一驚,忙徐徐福下身子,要行大禮。
    合慶抬手扶她,忙道:“王妃不必如此,本宮來這兒的事,不要張揚。” 她隨後又四處打量了一下。
    “河間府尹去外頭忙公務,一天兩天回不來。”邵珩一眼看出來合慶的疑惑,開口解釋,他又見合慶固執地一動不動,似是還有話問,於是笑著坐入椅中,“有什麽話,一會兒再問。”
    “公主先隨我來吧。” 邵王妃輕輕扶上她,將她帶出了正堂。
    天色未暗,月影上枝頭。
    邵珩獨坐院中石凳上斟茶,骨節分明的手指捏著白瓷杯,緩緩啜飲,是上好的大紅袍,他卻為微蹙眉頭。
    終歸茶不是酒,不能醉人。
    他記得這個小姑娘,禦庭院、雲歸亭,她獨自在宮中落寞長大。若不是那隻風箏,他們二人也不會相識。
    合慶這次的突然闖來,讓他想起種種以前的很多往事,那是在比遇到合慶更早的時候。
    他自幼跟隨張太傅入學堂,七八歲的年紀裏,頭上戴著方巾,是一副少年讀書郎的模樣。那一次,他急著去追一麻雀,結果磕了牙,碎掉一半。有一個溫婉聰慧的姐姐從花叢後走過來,抬手摸了摸他的牙,笑著安慰道:“即將出嫁的姑娘摸一摸牙,來月就能長回來了。”
    他抬起頭,見到一張溫柔笑意的臉龐。那應該是他見過最美的女子了,不染凡塵,似一朵盛放的山茶花。
    他在之後的年少時光裏,心中傾慕欣賞她的美與才德,成了他心中集天下的最美好的詞匯於一身的倒影。
    直到很久之後,他才知道,當日她說的“即將出嫁的姑娘”,原來是要嫁入皇宮的。
    轉眼,他已過而立之年,那時候的朦朧早就被他收入心田,鎖在一個不為人知的角落。那個角落,是沒有被肮髒的官場朝政汙染的地方。
    而那個禦庭院的小姑娘……
    他彎了彎唇,他知道,她硬生生地闖入了那片純淨。
    邵珩側頭,見她合慶已經站在那兒,換上了一身幹淨衣服,腰間纏繞環佩香囊,發髻輕輕雙盤於腦後,長長的發絲散於肩頭。
    他微微一怔,想著自己許是醉茶了,恍惚間好像見到了那個記憶裏山茶花般的女子。
    見邵珩這樣看著自己,合慶輕輕咽了下喉嚨,緩步走入院中,停在他麵前。
    邵珩坐著倒是沒起身,上下打量她一番,終於笑道:“這樣就好多了。”
    “現在有什麽話,你可以問我了。” 他親自拿起一個茶杯放在她麵前,又不緊不慢地執壺倒茶。
    合慶聽他的語氣,還像以前一樣,拿她當個孩子,索性直接在他旁邊的石凳上坐了下來。
    她曾經像看破他眼中的那一片波瀾不驚中到底有什麽,然而過了這麽久,他還是那般從容淡泊,不驚不擾,仿佛投下任何石子都不能打亂他的心湖。
    也許,這樣的年齡的代溝永遠是他們之間的屏障。她的閱曆不夠深,而他已經看過太多人世的風景。
    “王爺可否送我入京。” 合慶開門見山,完全沒說其他,目的性倒是很強。
    邵珩悠然放下壺,視線轉而看她,笑道,“不可。”
    合慶眉毛輕輕一動,也許是猜到了,也沒驚訝,反問道:“王爺是怕擔不起這責。”
    “非也。我倒是為了七公主好。”
    合慶說不必,“我不是為了替豫王邀功,隻是不明白為何皇兄要對洛陽一事不管不問…宇文祥他…豫王他並無過錯,王爺也是知道的吧。”
    “嗯。”
    “旱災那事兒,洛陽未等到皇上的恩典,豫王隻好親自帶人引河入境;疫情這事,到底與洛陽無關,隻是聽聞禍起廬州,流民跑到河南道,也不知為何南苑的宋王爺是否知曉……”
    合慶對邵珩滔滔不絕講著,也像是自言自語,“朝廷不賑災,又要封城,這實在是……” 她突然感到迎麵一陣微風,吹涼了她心中的焦急,於是將她最後那話語咽了回去。
    邵珩搖著扇子,卷走盛夏的暑熱,又抬頭看向那暗夜中的熒惑,低聲念道:“火星岩下石淩壁,閣上相忘止一僧。莫問人間興廢事,門前流水幾前燈……”
    合慶眉毛抬起,“好。公主無權問政,那我若是不問人間事,而是問家事呢?這算可,還是不可?”
    邵珩得了她這一句反擊,倒是笑開了,“那我這裏,倒是無權幹涉公主的家事了。請公主還是早日回洛陽去吧。”
    合慶泄了氣,看樣子邵珩這是不打算幫她了,一狠心站了起來,“那好。從現在起,沒人可以阻攔本宮做任何事,也包括王爺您!”
    她將那稱謂都換了,將邵珩推到了外人那個圈子,自稱著本宮,也喊他“您”。
    邵珩仍舊坐在那,看她鬧脾氣似的,還以為她是小孩子,誰想她卻真的徑直朝著後頭的馬廄去了,一副又要遠行的架勢。
    “留步!”
    邵珩啪的一聲收起扇子,對著合慶的背高聲道:“難道公主不明白一個道理?”
    合慶駐足,且並未轉身,但卻聽見身後的腳步聲離自己越來越近。
    隨後,她的餘光看到邵珩停在了她的斜後方,負手握扇,沉聲道:“有時候,無錯也是一種錯。”
    合慶終於轉身,遲疑:“這是何意?”
    邵珩見她冷靜下來,才緩緩邁開步子走近她。
    合慶就著一縷月光,看清了他目光中卷起的暗暗波濤,那是完全不同於他平日的雲淡風輕。
    在那一刻,他仿佛在用經年立侍君側的謹慎與閱曆警告合慶——魏闕風雲,比她想象地更加劇烈而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