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關風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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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慶立於月下花前, 怔怔搖頭,發髻上的玉步搖顫動不止,“王爺這話, 我不明白。”
“不明白?還是不想明白?” 邵珩聽了合慶的話,這般反問道。他聲音不大,卻毫無溫度,“自古君王多疑心,忌憚一個太過周全的人,這又有什麽不明白的。”
合慶睫毛一震,微微揚起下巴倒吸一口氣。
不錯,她知道皇兄對宇文祥頗有提防,這是從她接到出降的聖旨那天就知曉的事情。然而她不知道的是, 皇上為何要忌憚宇文祥呢?他並未有什麽謀逆之心,還是她自己,竟未發現一絲一毫?
邵珩攏袖,他知道合慶是個聰明人,見合慶沉默不語,又提點道:“你可知道, 藩王擅自屯糧乃是大罪。”
合慶倒吸一口氣, 她本以為,宇文家私屯糧食一事並無人知。她那時候得知此事之後, 也從未寫信告訴皇兄,看來,皇兄早已經發現了。
當日為了召集人馬去豫東豫南引二河所招募到的壯丁, 他們的口糧皆有糧政司發配。而這大旱之際,這些糧食從哪裏來?正是皆源於宇文家往年私自在豐年扣下的部分。瞞著朝廷,瞞著皇上,隻為留下這些應急之物,以備不時之需。
難怪他當初總是提及糧稅一事,看來是早就對朝廷征收略有微詞。
合慶心裏沈了下去,似乎已經猜測出來邵珩的意思,強作鎮定,反問道:“若是此舉為了自保呢?”
“嗬,自保?”邵珩揮了揮袖子,彎起嘴角,臉上終於彌漫上一層不明不白的笑意,“本王可以理解,這是宇文家曆來的應對之策,正如今日所見一般。然而,皇上也這樣理解麽?”
“就算如此,皇兄也不必做到這般地步。”合慶接話道,雖然不提宇文祥,但不自覺地卻是字字替他說話,“此事事關民生...他也是為了百姓,皇上不該拿私人的...”
“皇上沒有不該!”邵珩嚴聲壓過她,警告著她慎言,“難道公主真的以為,皇上對此事毫無知曉麽?”他笑她天真,複道,“想來公主已經寫信進言,將那旱災疫情寫得清楚明白。那皇上必定是都一一讀過的,可是,他為何還這般視若不見?”
合慶緊閉嘴唇,臉色蒼白,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邵珩毫不猶豫,低聲繼續道:“不開倉賑災,卻能逼得豫王被迫消耗糧政司裏儲備的糧食;不派人引河挖渠,卻要讓他自己在這樣天災之時招募壯丁。這些若是處理不好,一旦激起百姓之怒,那宇文家得民心的名望,還如何能讓皇上擔心功高震主呢.....”
合慶緊鎖眉頭,呼吸一起一伏,在夜色中顯得頗為緊張,恍惚間,她彷佛看到那把盤龍金座散發出的寒冷的光芒,刺痛了她的眼睛。猛然間,她緊閉上眼,額頭上竟滲出一層薄汗。
“那封城呢?皇上是要趕盡殺絕麽?”合慶心有餘悸,腦子嗡嗡作響。
“疫情,不過是運氣罷了......”邵珩盯著她看,語氣稍微緩和下來,“你不必擔憂,皇上不會動他的。”
“是嗎?”在合慶印象中,皇兄一向是個優柔寡斷之人,卻忘記了,他是皇帝在先,性格中必定有這樣陰鷙多疑的一麵。
邵珩從懷中掏出一方手帕,遞給她,“削藩王,不是那麽容易的事情。我大垠從開國到現在還未百年,國基還沒有完全穩定。皇上,不會那樣的。”
“可是,誰能知道皇兄到底想什麽呢?怕是邵親王,也有不明白的時候吧......”合慶自言自語,低聲喃喃,“人,總是會有對方不認識的那一麵。”
也包括我自己吧。會不會總有一天也變得自己不認識自己了。
她這半句話在心裏,沒忍心說出來。
自從出降以來,已經遇到了太多事情。而她才剛剛桃李年華,卻發出那般如上了年歲似的感歎。
邵珩笑她年少老成,忍不住抬手,想一如當初去輕輕撫摸那頭頂,卻發現她的個頭竟已經到了自己的肩膀,而如今她已經是個端雅之姿的女子,自己已經不能像對待個孩子似的對待她了。
又想起她剛剛那般指點政事的模樣,他驀然發現,她真的早已不是那個無憂無慮的小姑娘了。
原來,人,真的會有對方不認識的那一麵。你並不知道,是你從未認識過她,或者是她曆經磨難,變成了另一副樣子,總之,你印象中的那個人影,的確是在歲月中漸漸遠去了。
他不再笑她那句頗為滄桑的話,輕輕歎氣,“的確......”
合慶終於從袖中伸出手,接過來那方白綢手帕,攥在手中遲遲不動,隨後抬頭,“為何告訴我這麽多。”
邵珩一直是神色淡淡,聽了她的話,卻笑得曖昧起來,“公主為了豫王,不辭奔波千裏,想來是情深義重。如今聽了這些話,若是能多少提點一下他,也是好的。”
奔波千裏是不假,可是這“情深義重”......合慶敷衍地扯了扯嘴角,這又算什麽呢,讓自己提點宇文祥,暗示他提防著點自己的娘家人麽?這聽著倒讓她自己裏外不是人了。
宇文祥私儲糧食的確不對,然而若無他這些未雨綢繆,如今的洛陽早就餓殍遍野;皇兄忌憚他,這也算是君王的必然擔心。然而,到底還是她皇兄心思狹隘了些。
“那就多謝王爺一直的關照了。”
邵珩又恢複了往常的溫和,“公主還要進宮麽?”
合慶抬眼望了他一眼,知道他已經了解自己的決定,隻得垂袖道:“王爺說了這麽多,我若是還是一意孤行,怕是真的將豫王往火坑裏送了。”
邵珩讚許地點點頭,“你很聰明。”他頓了頓,又道,“很像你母親。”
合慶聽她提到母親,不由得神色染上一層落寞,“是嗎?我竟然快忘記她的樣子了.....”
“沒關係,”邵珩安慰似的緩緩道,“你長得像她幾分。”
“王爺和我母妃熟識麽?”
邵珩猶豫了一陣,卻是坦然一笑,“並不。恩師張太傅的府上,我們隻是過麵之交。”
合慶看不清他的神色,隻得嗯了一聲,“很晚了,王爺早些休息吧。”說完,她輕輕轉身離去。
邵珩半開玩笑似的,對她的背影複道:“我看公主倒是擅長逃走,這次可千萬別亂跑了。”
合慶腳步一停,這樣熟悉的話語,似曾相識……她猛然想起來宇文祥臨行前夜,在燭燈下這樣囑咐自己:
“你得答應我,這次可別再亂跑了。” 那時候他收劍笑著看她,帶著幾分溫柔的責備。
是啊,她答應了他,不會再亂跑。更何況,他也還在等她。
合慶半回著頭,微微一笑,也不知道是對誰說的似的,輕聲道:“放心,這次不會的。”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黑夜之中,花叢後麵才繞出來個女子,緩緩走到邵珩旁邊。
邵珩並不驚訝,開口:“夫人來此多久了?”
邵王妃掩唇溫婉道:“不過一小會兒,見王爺公主二人還未回來,怕出了什麽事。”
邵珩很信任她似的,隻是嗯了一聲,邁開步子就要回去,卻聽見身後一聲溫柔輕笑。
“你笑什麽?”
邵王妃抿了抿嘴,“臣妾笑這位七公主,怕是曾經也對王爺有些情愫。”
邵珩皺了皺眉頭,低聲嗬斥道,“你切勿胡言亂語。”
“是,臣妾有罪。”邵王妃很是溫柔,忙低下身子。
邵珩也沒有生氣,對她很是相敬如賓,道:“夫人忙了一天也是辛苦了。早些休息,明兒個還有的忙。”
邵王妃應允,跟上邵親王的步子,又道:“王爺還要呆多久呢。臣妾怕咱們的小世子想母親了,想先回去......”
邵珩道:“不是有明芝在麽?”
邵王妃扶上邵珩,細聲道:“明芝她性子柔順,臣妾很是放心。隻是小世子正是淘氣的年紀,也夏天裏的,他也睡不好。”
邵珩聽了,有些道理,於是同意了。他突然開口,說了一句:“其實,你不必讓明芝照顧世子,她沒有為人母的經驗,何況,她怕是心思也不在這些......”
邵王妃不解,“臣妾聽不明白。”
邵珩沉吟一陣,索性也不再說這事兒,就當沒有提起過,隻回了一句,“也罷。”
轉天清晨,河間府前。
那棗紅馬上的女子,裙擺飛揚,迎風獵獵,目光遙望著遠方的歸途。
邵珩與邵王妃徐徐向她行禮,隨即起身,“七公主,勿忘記我的話。”
說話的人是邵珩,他負手微微仰頭看向她,又一次叮囑她。
合慶點頭道好,又轉頭看了看身後的那四名護衛,衝邵珩道:“這些人就不必了。”
邵珩回她,“公主不願坐馬車回,便要騎馬而歸,那幾名護衛皆是我的人,待送公主入洛陽後,他們就會返回。”
合慶見推不掉,隻得接受了。
邵王妃這時候上前一步,溫著叫了聲七公主,又從衣袖中取出一個小扁圓盒,遞給合慶。
見合慶遲疑,邵王妃和藹道,“那日見公主手上被韁繩勒出了血印子,就想著公主喜歡騎馬,定需要這玉痕膏。今日便送給公主,還望公主不要嫌棄。”
合慶道了聲謝接了過來,見她麵慈心善,又溫婉乖順,的確是個賢良女子,合慶心想,邵珩與她在一起,應是最好。
“七公主,我們有緣再見。” 邵珩拱手送行。
風吹雲散,她釋懷一笑,輕踢馬肚,朝著洛陽的方向策馬而去。
“替本宮向明芝問好!”
她揚起手揮了揮馬鞭,朝身後的人最後說道。
邵珩望著她的背影愣住。
是的,他們還會再見。合慶心中這般預感著。
直到她見到明芝,直到那些迷霧解開,這一場棋局中每一個執棋者,還會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