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子於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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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漏夜長。
    最後一滴水滴吧嗒一聲落入銅碗中, 預示著新的一日終於到來。
    又睡不著。合慶一直睜著眼,躺在宇文祥的大床上輾轉難寐,索性披了件長衫, 走入院中。
    天上的熒惑星散發著紅光,忽明忽暗,仿佛是一隻困獸的眼睛,暗暗蟄伏在黑暗處準備一擊製勝。
    距離她從河間府回來到現在已經過去了十日,按照林奔的信裏所寫,宇文祥應該是今日就回來了。
    月光滿庭院。
    她心也是滿的。
    院角的秋千空蕩蕩的,早春那些迎春花兒也早早地敗落了,由著這暑熱蒸籠的天氣,那剩下的枯枝子也變得耷拉下來。
    她想著, 如今是桂月了,等到宇文祥回來,要讓他在那邊種幾從木槿,這樣到了來年秋天,也不至於看起來破敗了。
    合慶第一次感受到原來等待是這樣漫長,雖然隻是一個多月的時間, 卻仿佛穿越了春秋歲月, 終於來到了現在。
    一日日地靠近歸來之期,他的樣子也在眼前越來越清晰起來。然而不知怎的, 又多了一種陌生而緊張的錯覺。
    “主子,怎麽還沒睡呢?”
    七巧聽見屋裏頭有動靜,起身挑開簾子一看, 見合慶垂衫立於院中,頭上隨意挽起個發髻,用一隻玉蘭簪別著。
    自從上次合慶二話不說離開洛陽,七巧就跟著合慶更緊了,生怕在出什麽差錯。
    合慶輕聲道:“不是還沒睡,是根本沒睡。”
    七巧走過來扶合慶坐下,合慶說不坐了,又道:“聽聞宇文祥那一舉措很是管用,解了大半旱情。有了幹淨的水源,疫情也好了很多,隻是為何皇上還未解除封城呢。”
    七巧道:“主子,這些事情,咱們操心不到。就算能管些事兒,手還能伸到皇上那兒去麽?”
    合慶突然想起了邵珩在十日前同她說的話……皇兄忌憚宇文祥已經這般地步,若是自己提醒了宇文祥此事,而他又是個多思深沉的人,必定能馬上明白皇上削藩不得的心思,這樣一來,不是讓忠臣寒心麽。
    更何況,對於旱災疫情這事,皇上的無視與朝廷的噤聲,已經將他等待的信念慢慢消耗。
    宇文祥發走的一封封加急令,全部石沉大海。
    而他對聖上的那份赤誠,恐怕也如同被扔進火盆的一封封急函般,一起化作盤旋飛舞的灰燼,隨著洛陽的夏末的晚風一齊消散了。
    一頭是娘家人,一頭是宇文祥。
    現在對她來說竟然變得難以抉擇了。
    奉旨出降那天,合慶知道,皇兄不過是將自己當作安撫宇文祥的一個棋子,也順便是在他身邊安插個眼線罷了。當時,自己心不甘,但也算是情願,就當自己為趙家犧牲了。
    可是,她現在卻連情也不願了。
    皇上質疑他,多少動了削藩的念頭,而自己的身份又變得這樣尷尬。
    然而,宇文祥知道這些嗎?
    他若是有一天,明白了這一條爭取來的姻緣的紅線,不過是請君入甕的誘餌,那他又會如何。
    “主子,你又凝神兒了。” 七巧見合慶發愣,輕輕晃了下她胳膊 ,“自打您從河間府回來,就總是這樣發呆。”
    合慶回過勁兒來,把手按在七巧的手背上,眼神微微猶豫,道:“七巧,你說…如果有一個對你很好很好的人,但是你家裏人並不喜歡他,那你怎麽辦。”
    七巧納罕了一番,不明白合慶這突入其來的問題,眨了眨眼,“如果他對我很好很好,那為什麽家裏人還不喜歡他啊?”
    “這不應該是好事嗎?家人也會欣慰吧?” 七巧又補充道。
    合慶彎了彎唇,她竟忘了,皇家的親情哪裏算尋常人家的親情,不過是皆為權力讓步而已。
    想著七巧不會明白的,索性將她勸走了,自己又在秋千上坐了一會兒才回去了。
    合慶淺淺睡了一覺,一睜眼天也才剛亮。她朝門外喚了幾聲,七巧端著水盆就進來了,見合慶半伏在床上,趕緊開口道:“主子,駙馬爺還沒到呢。”
    合慶無奈笑了笑,“現在你都這麽了解我了麽。”
    七巧放下水盆,打了個溫毛巾,一邊遞過來一邊笑道:“這幾日來,您一睜眼就問這話。奴婢能不了解嗎?”
    “我可沒有。” 合慶接過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知道宇文祥喜歡偶爾捉弄她,她總想著,也許他一早就先回來了,在自己還沒醒的時候就藏在哪裏,趁她不注意,再突然出現。
    一番梳洗後,合慶坐在鏡台前,看著七巧為自己打裏發髻,聽她道:“主子瘦了很多,以前一團兒明月似的……這段日子主子也沒有進的也不香,等今兒駙馬爺回來,主子也算安心了不是。”
    合慶怔道:“你說,我這心裏怎麽打鼓似的,竟不想見他了。”
    七巧笑道:“主子這是近鄉情怯吧!”
    合慶聽她這話有理,隻是笑笑不說話。
    她看著鏡中的自己,竟也覺得眉間一縷愁雲散了,神色也明亮起來。
    “殿下!殿下!” 吳管家在門外喚道。
    合慶起身,對七巧道:“許是宇文祥回來了!怎麽這麽快!我還未梳妝完!”
    七巧回道:“主子這般最好,清淡如芙蓉似的。”
    說著上前開門,卻隻見吳管家站在那,卻是一臉喜色。
    “殿下!好事!好事啊!”
    “吳管家…” 合慶神色失落下去,隻好收斂起來,“何事令你這般欣喜?”
    吳管家擦了把汗,道:“洛陽解了封城了!”
    “真的嗎!” 七巧驚道。
    “沈將軍奉旨回京,皇上終於收回成命了!”
    合慶欣慰點頭,心裏卻猜測,難道是邵珩向皇兄請求的麽?
    她搖了搖頭,將那些思緒拋之腦後,索性不想了,對吳管家道:“今日王爺可回來?”
    吳管家道:“王爺應是中午就回來了!”
    合慶道:“好。林奔之前說,王爺的病情有所好轉,也不知道恢複如何了。吳管家,讓我宮裏帶來的醫官在府內做好準備。”
    她又囑咐了幾句,吳管家一一應聲說是。
    合慶回了內屋,開始讓七巧給自己精心打扮一番,挑最柔和的藕色芙蓉鑲金對襟。又將發髻綁了又拆,拆了又綁。拉開梳妝盒子,對著那些金釵銀簪選了半天,也試了半天,又搖了搖頭,還是選了那玉蘭花的簪子。
    崔內監進來通報了一聲,“接到了林奔的飛鴿傳書,說豫王已經入了豫中。”
    合慶雙手緊張得冰涼,她笑道:“這是怎麽了。暑熱的天兒,竟覺得冷。七巧,我現在看著怎麽樣。”
    七巧安慰道:“主子還是那麽美,一點兒都沒變。駙馬爺看了,必定還和以前一樣歡喜。”
    合慶卻道:“怎麽不敢見他了呢。”
    七巧笑著扶上她,道:“主子,一早上您都這麽緊張。像剛要出嫁的似的!”
    合慶抿了抿嘴,道:“也不知道他怎麽樣了……你說,我要不去北門等他?”
    七巧猶豫地看了崔內監一眼,崔內監拱手道:“公主,外頭剛解了封城,許是還亂著,您就在府上等駙馬爺,更安全些。”
    “您出去了,駙馬爺也得擔心不是!” 七巧見合慶仍然想出去,又這麽補充一句。
    合慶點頭道:“說的是。” 她不想再讓宇文祥擔心自己。
    她心想,親自率兵引河治災,也算是大功一件了!可是,宇文祥並未得到皇上的賞識與榮耀,卻反而要從此更小心翼翼,低調行事。
    如此良才,卻要這樣帶功而返。
    她不由得替宇文祥不平,替他生氣,然而又想到他一身疲憊,心裏又覺得有些不忍與心疼。
    她拖著長裙,走到宇文府的門口,扶著那紅漆柱子朝北邊望著,卻遲遲不見他出現。
    “主子別急,現在還沒到正午呢。”七巧過來給她打著扇子,勸她回去。
    合慶卻還在執意在外等候。她想著,他會是坐馬車來呢,還是騎馬呢。
    若是騎馬而來,那便是好事;若是坐馬車,那必定是病得嚴重……
    如果他回來了,自己又要如何交待她遇到邵珩的事呢?
    這般胡思亂想著,太陽已經慢慢從中天移到了斜西方,又過了不知多久,那日頭又慢慢朝西倒去。
    合慶神色越來越落寞,雙袖也垂了下去。
    吳管家,崔內監與七巧都到門外了,其他宮人與下人皆在府內備酒備菜,燒水備浴。
    “吳管家,消息是不是有誤……? ” 合慶皺眉問道。
    “不應該啊!許是路上出了什麽岔子?” 吳管家也焦急起來,轉頭看向崔內監,“中貴人,您是不是也收到了林奔的信兒,說他們今兒個就到?”
    崔內監看了一眼他,對合慶道:“奴婢是收到了消息。許是駙馬爺路上耽擱了……?”
    合慶失落地彎下嘴角,轉身道:“罷了……也許,也許今兒個是等不來了……”
    “這是誰家的姑娘,在這裏等我?”
    突然,一道聲音如從天降,沉穩而熟悉,纏綿而溫柔,夾雜著噠噠的馬蹄,踩過洛陽的街道。
    合慶猛然回頭。
    盛夏黃昏的流霞之下,宇文祥騎著墨耳,一身勁裝,褐帶銀冠,緩緩而來。
    然而,他的臉頰變得消瘦極了,顯得他更加棱角分明,那爬滿下巴的胡渣為他添加了幾分野性與不羈的氣息。
    終於,合慶慢慢抬手,捂住口鼻,然而那一行珍貴的眼淚仍舊無法控製地留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