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謝舊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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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宇文祥全身發燙得驚人, 然而自己卻仿佛被置於冰窖般,寒冷不已。昏昏沉沉中,隻覺得一隻柔軟的手輕輕貼在自己的額頭上, 又快速彈開。接著耳邊聽到一陣慌亂的腳步聲與嘈雜聲,隨後自己的神智便被河水淹沒般漸漸漸沉下。
    是夜,宇文府燈火通明,此時在正殿宇文祥的臥房聚集著一大堆的人。
    “秦太醫,王爺他…這是怎麽了!” 吳管家焦急問道,抬袖子抹了把汗。他剛從廚房裏張羅完,正要去找合慶,轉告他們二人飯菜皆備好,腳步還沒到門口, 就聽見合慶一聲驚呼。
    秦太醫是隨合慶出降的醫官,在太醫院一直低調,醫術卻很是不錯。由著沒什麽特別的人緣,也就被安排著隨合慶一起來到洛陽。
    上次王玉錦鬧事的時候,他也瞧見了,然而宮廷太醫無允許不可隨意替低位的人瞧病, 他隻聽合慶吩咐。因此那次, 合慶未召他,他也就沒出現。
    秦太醫收起診脈的小墊子, 沉聲道:“王爺之前感染了疫症,身子剛才病關走了一回。雖說是好了,但體力精氣已經耗費了不少, 加上王爺勞心勞力地指揮治災,又馬不停蹄地奔波回洛陽,定是路上侵染了嚴重傷寒。如今王爺不可再費神,需靜養,將身子底養好了才可。”
    合慶坐在他床邊聽完點點頭,抬袖看宇文祥,又問道:“秦太醫,本宮看他眉頭緊鎖,是不是夢魘?”
    秦太醫恭敬回道:“傷寒重些,人就昏迷。王爺現在想來渾身發冷,應是很難受了。至於夢魘,那也算是症狀之一。”
    合慶吩咐道:“好,那勞煩秦太醫替豫王好好調理。”
    秦太醫拱手福身:“那是自然。七公主放心。”說完,又補充道,“七公主,現在臣要給王爺施針,還請公主移玉趾至外堂等候。”
    合慶疑惑一下,想著也許是秦太醫怕人多雜亂,於是道好,帶著人去了外堂。
    屋子裏,隻剩下秦太醫一人。
    他見門關上,背著手轉過來歎了口氣,打開針灸布卷,從裏麵抽出一根細長的針,在燭火下凝望,隨後二指掐住,正要向宇文祥胸膛一穴刺去。
    “秦太醫…”
    突然,宇文祥猛地睜開眼,看著他。
    此時,合慶坐在外堂椅子上,看著門庭外的綠油油的樹枝子,直到七巧端來一杯花茶遞給她,她才回過神來,道:“裏頭怎麽樣了?”
    七巧搖了搖頭,抱著茶盤道:“沒聽見什麽聲音,應是還沒完事。”
    吳管家與林奔立於殿的兩側,準備隨時等候傳喚。
    合慶叫他們先去下去休息,奈何那兩位皆是忠仆,定要在這兒等著。
    她一看,索性做罷,吹了吹茶,低聲對七巧道:“七巧,你說,洛陽封城那事,要我親自對宇文祥講麽。”
    七巧沒主意,皺了皺眉道:“主子擔憂什麽呢。”
    合慶不語,她若是親自告訴宇文祥皇兄封了洛陽,就怕讓皇室與藩王生了間隙;若是不告訴他,那等到日後,他知道了此事,是否會怪自己隱瞞他呢。
    她揪不準這個時機,一時不知如何是好。眼下宇文祥還昏沉著,也不好去問他是否知道了此事。
    而林奔,他是宇文祥的心腹,若是問了他,那必定也會傳到宇文祥耳朵裏,也就沒有區分了。
    合慶啜了一口茶,舉棋不定中。她抬眼見林奔頗為擔憂地看向內屋,放下茶杯道:“林護衛放心,秦太醫的醫術很好。”
    林奔抱劍:“屬下不敢。”
    合慶道:“你從京中過去的時候,可聽到了什麽消息?”
    林奔愣住,道,“不知殿下說的何事?”
    合慶微笑擺首道沒什麽。
    一陣夏風撲入堂內,垂起合慶的衣袖裙擺,她不知怎的,竟突然覺得一陣涼意。
    內室中,秦太醫執著針,見宇文祥突然醒來,著實一驚,忙起身拜他,道:“不知王爺已經醒來。”
    宇文祥半撐著床起身,抬起右手,用中指和大拇指捏了捏自己兩處太陽穴,道:“剛才其實就半昏半醒,並未睡去。”
    秦太醫道:“臣已經稟明公主,為王爺施針。”他見宇文祥臉色微蠟,道:“臣多一句話,望王爺見諒……”
    “秦太醫講。”
    “王爺此次傷寒為小,但實則是焦慮過度,引得心中煩緒積壓,傷了精神……” 秦太醫複道:“望王爺,寬心。”
    他將那“寬心”二字壓得重,仿佛是語重心長勸慰一般。
    宇文祥卻笑了出來,隨後道:“本王如何寬心?洛陽封城,皇上竟發了急令密函,也多虧秦太醫相告,本王才可以及時得知此事!”
    秦太醫垂首,“老王爺對臣有知遇之恩,臣一入宮門,無以為報。願隨合慶帝姬出降,留侍左右,以綿薄之力回報王爺……”
    燭火映在宇文祥的臉上一跳動,他抬起眉道:“還未多謝太醫,此事就不必讓七公主知道。”
    秦太醫道是。
    原來,秦太醫早些時候得了宇文善的賞識,得以入太醫院當值,他與宇文府說來也算是早就有些交情了。
    宇文祥看了看他,移開眼神沉道:“本王有一事,想和你當麵問問,但一直沒有什麽機會。現在,” 他看向他,“望秦太醫如是回答。”
    秦太醫雙手做禮,袖子被甩得一揚,道:“臣定知無不言。”
    “好。”宇文祥眼神黯沉下去,額頭上滲出了一層薄汗,看起來像是病中強撐,道,“秦太醫一直在哪位妃嬪處當值?”
    秦太醫答道:“如今的從太妃處。”
    宇文祥點點頭,這和他知道的一樣,看來秦太醫是如是相告。
    “那你可知,本王的父親,在從太妃處食用碧澗糕一事?”
    秦太醫聽了宇文祥直截了當的問話,將頭埋得更深,他低聲道:“確有此事。”
    宇文祥目光犀利起來,問道:“本王之前信中敘述的父親回洛陽後,纏綿病榻的的情形……宮中是否又此種毒?”
    後宮秘聞,朝堂風雲,兩者看似毫無關係,然而平靜的海麵之下,卻是風潮暗湧,又盤根交錯。
    秦太醫今日被宇文祥當麵審問,他也不敢不從實招來,隻得托盤而出。
    “回王爺。據臣所知,宮中確實有這種毒,名喚‘綿中刺”。此毒為慢性毒,食用後,半個月之內毫無跡象,然而過了十五日,毒藥自中毒者的經脈慢慢滲入,如春棉般,絲絲縷縷,不引人察覺。然而再往後,中毒者漸漸滴水難盡,上吐下瀉,如痢疾狀,最終,毒性入心,病者…暴斃。正如其名,‘綿中刺’。”
    宇文祥聽著,一陣氣血上湧,秦太醫描述的這些,皆是父親回洛陽後的模樣。看來,父親之死真的與宮中有關。
    “這毒陰險至極。”
    秦太醫回道:“這是宮裏的老規矩了……”
    “何意?”
    秦太醫道:“後宮紛爭,是常有的事兒。聽聞太.祖皇帝在位的時候,後宮爭鬥頗為嚴重。若是哪位品位低的礙了誰的眼,這藥送過去,神不知鬼不覺……” 他見宇文祥神色凝重,忙道:“不過現在,此藥已經極其難得了……”
    這毒來自後宮,毒性陰怪,然而宇文祥他自然不相信是從太妃做出此事。就算父親當年朝堂上推舉從太妃的六公主福康帝姬為和親人選,從太妃也不至於為了護住六公主,而給當朝藩王下毒。
    “父親當時的確腹瀉不已,秦太醫是否肯定,就是此毒……”
    “應該不假。”
    宇文祥沉吟良久,終於沉目,將頭向後仰去。
    秦太醫見他此狀,猶豫片刻,道:“有一件事,臣也不是萬分確定,隻是偶然瞧見的,不知當講不當講。”
    宇文祥開口:“秦太醫但說無妨。”
    “那日,臣恰好在宮中為從太妃請平安脈,”秦太醫聲音低下去,“由著從太妃那日擔憂福康帝姬的事情,心緒不寧。所以,臣在那裏停留了一陣子,為從太妃施針,開些安神的方子。”
    他抬眼偷偷瞧了宇文祥的神色,見他平靜如常,停頓片刻,垂首繼續道:“臣當時恰好碰上皇後娘娘宮裏的宮女珍屏,托著一碟子碧澗糕送了進來,說是太後得了位好廚子,特意做了幾位太妃、娘娘們喜歡的吃食點心,一一送過來。”
    這麽說,若那碧澗糕中真的下了綿中刺,那麽就是太後想給從太妃下毒了?從太妃許是不知情,將那碧澗糕給了父親,父親因此就誤食了......
    太後為了護住自己的五公主,想借此暗暗除掉從太妃,讓六公主沒了靠山,也沒了人替她說話,和親一事,也就順理成章了。
    邏輯在眼前清晰連貫,從表麵上看,仿佛一切真相大白。
    太後要害從太妃護住自己的公主,而從太妃請父親去談話,應是和他講,遣當朝太後的五公主和親的種種好處。然而,那盤被太後下了綿中刺的碧澗糕,就這樣被父親食用了。
    可是,宇文祥的第六感隱隱感到,事情不應該這樣簡單。父親的死,也不應該就這樣結束。他潛意識裏仿佛感到,那一盤碧澗糕的背後,隱藏著太多不為人知的詭秘風雲。
    那合慶呢?
    她的背影突然出現在腦海中,那高高盤起的宮髻,散落的青絲,消瘦的肩頭,背後是京城層疊皇宮的剪影。她在這之中,又扮演了什麽角色呢。
    洛陽封城一事,最先其實是邵珩告訴自己的。邵珩與父親是朋友,對他也算是頗為關照。邵珩知道,洛陽裏出不來人,於是一得了消息,馬上就通知了自己情形。宇文祥想著,也許解封一事,也是邵珩在皇上麵前進了言。
    這些都不重要。他隻是不明白,為何合慶要隱瞞自己,至今未提起皇上封城一事。
    “秦太醫。”
    門外突然傳來七巧的聲音。
    合慶見秦太醫許久不出來,有些擔心,於是遣七巧隔著門問一問。秦太醫聽見了,轉而看向宇文祥,等他的意思。
    宇文祥朝他點頭,低聲道:“不必為我施針了。本王身子硬,不需要那些。開些湯藥即可。”
    秦太醫明白,收起針灸卷放入箱中,起身打開門,見七巧與合慶皆站在門口,道:“殿下,王爺已經醒了。”
    合慶聽後朝裏麵看去,見宇文祥靠在軟枕上眼角帶笑,衝她揚唇,一身白色的綢衣,襯得他頗為虛弱。他已經摘去束冠,長長的頭發垂下來,竟添了幾分陰柔的女氣。
    她看得微微一愣,隨後問了幾句秦太醫狀況,點了點頭。
    七巧見合慶走進去,自己也就留在外麵,回去轉告林奔與吳管家了。
    “公主別靠我太近,過了病氣可就不好了。”宇文祥見她走過來,欲坐在床邊,笑著道。
    合慶抬起嘴角,仍舊攏袖斂衣而坐,借著燭光看他,道:“無妨。”
    隨後就是相對而坐的沉默。
    “公主有話要說麽。”宇文祥看她嘴唇微動,以為她有事情。
    合慶沉了下氣,卻道:“你現在感染了風寒,秦太醫說,是疫病未好完全,又加上趕路回洛陽奔波所至。”她頓了頓,“下次可別這般了。我不需要你為我這樣。”說完,怨怪他似的。
    宇文祥輕輕抓起她的手腕,笑道:“你怎麽確定,我是為了你趕回來的?”
    合慶臉上泛起窘色,原是自己自作多情了,接著又聽見他低聲補充道:“不為了公主,還能為了什麽呢。”
    說著攬上她的細腰,將她半圈在懷裏。
    “胡鬧。”她低聲說道,卻也沒推開,抬頭以望著窗外一輪夏月露出皎色,轉首間唇邊溢出了一絲笑意藏於月色中。
    宇文祥側頭看她,閑聊似的問道:“你說說看,這段日子,有沒有亂跑。”
    合慶身子一僵,沒有說是,也沒有說不是。
    宇文祥察覺到了,扶著她的肩膀,將她扳過來對著自己,認真看著她,問道:“你自己出去了?”
    合慶呼吸停滯幾秒,仿佛要被人揭穿什麽似的。
    不錯,她以前是對邵珩心懷眷戀,但現在已經接納了宇文祥,心中再無那些虛無的東西。突然,被宇文祥冷不丁這麽一問,倒是不知說什麽了,怕他誤會,也怕他對自己生氣。
    原來,在感情中,一個人會這樣顧慮他人的心情。
    “皇兄突然下旨封城,我實在是著急,差點去了京城......”合慶緩緩而道,她聲音低下去,“我闖了洛陽西門而去,拐上了河北的官道,卻被邵親王攔了下來......”
    宇文祥先是大吃一驚,隨後聽到邵珩的出現,又頗感意外。
    兩團影子被放大映在窗框上,凝固不動。窗外竹聲沙沙,晚風穿葉而過,仿佛掃過他們二人的心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