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搖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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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 八月末的風裏夾雜著一點兒清淡的桂花香了。可惜這不是南方,移植過來的桂樹生長得有些緩慢,所以, 那花香淡得如煙一般。
梳妝鏡前的女子輕輕攏著長發,望著自己的模樣發呆,官婦髻,銀玉釵,靛青色的錦衣常服,這一切都不是從前的自己所擁有的。她看著自己,卻不陌生。
“芝姨娘!芝姨娘!”突然,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舉著一隻輕巧的風箏跑了進來,糯糯道:“芝姨娘, 你瞧,這好不好看?”
那女子放下梳子,回過頭,眼波笑意,道:“好精致的風箏,小世子這風箏必是頂好的。”
“是父親送給姐姐的, 我拿了過來, 想給芝姨娘瞧。”孩子言語稚嫩,說話也很單純。
女子接過來風箏, 仔細看了看,挑著細眉道:“這上麵是潑墨的手法,靛青的翅膀, 碧色眼珠子,小世子這沙燕兒呀,確實是個寶貝。”
“芝姨娘懂得真多!”
“又亂跑!” 院子裏,傳來一聲溫婉,喚道:“承哥兒,你怎麽來這兒胡鬧了。”那聲音帶著笑意,又有幾分責備。這婦人緩步走入屋裏,見梓承圍著明芝叫嚷,忙過去道:“承哥兒,誰讓你來這裏打擾芝姨娘了。快賠不是!”
“娘,我看芝姨娘不常出來,怕她悶。”
邵王妃衝明芝略帶歉意,道:“明芝,這孩子不懂事兒,怕是擾你了吧。”
明芝忙起身,畢恭畢敬地行了禮,回道:“王妃,這是哪裏話,小世子天真可愛,誰不喜歡呢。”
邵王妃點了點頭,朝旁邊的乳娘示意一眼,便將梓承帶下去了。她攬袖,才道:“王爺給你獨設偏院,我還擔心委屈了你,”說完,她極其溫柔的拉過明芝的手,細聲道:“若是哪裏住不慣了,直接同我講,我給你安排。”
明芝福了福身子,垂目道:“妾身自知出身低賤,承蒙王爺厚愛、王妃抬舉,能住到這親王府上已經是萬幸。其他的,明芝不敢奢求什麽。雖說外頭都道我一聲側妃,但是明芝心裏一直都自知配不上。”
邵王妃覆上她手背,半抬著眉毛怪她自己作踐,“哪有的話,現在就算是一家人了。何必說這些呢。你性兒柔,又很細心,有你時不時伺候陪伴王爺,我很是放心的。”說完,拍了拍她的手背。
明芝衝她作羞澀模樣,微微點頭,這邵王妃真的是一位賢妻良母,女中表率。不僅溫柔和氣,一副慈眉善目的樣子,而且還脾性溫順,胸懷大度,真不愧是溫良恭儉讓的大族之女。
“我瞧著小世子天庭飽滿,眉毛濃密,眼角又有著微微上揚之勢,小小年紀已經隱隱約約有著器宇軒昂的模樣,這可是大富大貴之相。”明芝望著梓承遠去的方向,緩緩而道。
邵王妃卻笑了,說道:“你何時會看相了?再說啦,他還小,”她停頓了一下,轉頭看向他走的那條路,道:“我倒不奢求他大富大貴,就希望他,平安長大。”
明芝眼角一動,卻上前一步,從容道:“王妃,妾身說的可不是普通的富貴......”
邵王妃不解,側頭轉頭看她,卻聽她道:“小世子,可是有些帝王之相......”
這話一出,邵王妃驚得倒吸一口氣,忙上去揚起手帕就要掩住明智的嘴,念道:“阿彌陀佛,阿彌陀佛!明芝呀,這話可莫要說了。小心引來殺身之禍!這話......可不能亂說呀!”
明芝倒是很淡定,微微一笑,不再多言。
“今天這兒可真熱鬧!”
陽光下,邵珩突然出現在院子裏,一身灰色銀繡絲的長衫,負手站著,彎唇看向她們二人。
明芝與邵王妃皆轉頭看見他,紛紛福身行禮。
邵珩抬手道免禮,緩步踏了進來,對邵王妃道:“你怎麽來這兒了?”
邵王妃和順回道:“咱們承哥兒淘氣了,非要跑進明芝院兒裏找她,我才尋過來的。這不,讓乳娘帶走了。”
邵珩說原來如此,又笑道:“剛才見你們聊得正歡,不知說些什麽。”
邵王妃看了一眼明芝,想起來剛才的話,一陣膽寒,卻掩蓋了過去,回道:“沒什麽,明芝誇承哥兒可愛呢。”
邵珩玩味地看向明芝,問道:“哦,是嗎?”
明芝卻毫不膽怯,對視上邵珩稱是。
邵珩嗬笑出聲,道:“王妃,你帶梓承去正堂瞧師傅去吧。我給他找了幾位學識頗高的老師傅,他已經不小了,該入學堂了。”
邵王妃謝過他,又問了幾句師傅的事兒,便離去了。
院中,邵珩與明芝相對而立,靜默一陣,仿佛是平起平坐一般。桂樹沙沙作響,尚且熱烈的太陽透過樹枝灑在地上,折射出一道道葉子的陰影。
陰影下,邵珩終於開口了,皺眉低聲道:“你剛才同王妃說什麽大富大貴。”
明芝卻冷笑道:“王爺明明聽見了,不是麽。”
邵珩沉默片刻,拂袖背手仰頭看天邊的流雲,一字一字道,“休要胡言亂語。”
明芝抬了抬細細的眉,半嘲道:“妾身誇小世子有帝王之相,那不就是王爺,也有帝王之相?這話,王爺難道不愛聽麽?”
邵珩慍怒,斥她道:“這裏是親王府,你若是再這樣亂講話,小心本王......”
“怎樣?”不知怎地,明芝竟然毫不害怕,反而迎著他的威脅直接反問,如同挑釁一般。
邵珩盯著她一陣,歎氣,鬆懈下來,轉移話題道:“我前些日子,見著你主子了。”
“妾身聽王妃提起了。”桂花輕輕落下,停在明芝的發髻上,她眉頭不經意地微蹙,隨後轉而平靜。
一陣疾風起,他迎風佇立,任憑風吹起他鬢邊的青絲,偏頭低聲道:“你曾說,那時候她心悅我。”
明芝細心,聽他語氣是有些疑惑,竟然輕笑起來,“不錯,妾身在七公主身邊,自然是知道她的心思。不過看來...這已經是過去的事情了。沒想到,王爺這樣誰都不愛的人,如今,竟吃了宇文祥的醋麽?”
邵珩猛然想起那日,合慶策馬而去的背影,與那日初次見她後,她跑走的輕盈與羞澀完全不同了。那一次,她頭也不回地直奔洛陽而去,那分明是奔向她的心之所往與歸宿。她不再是那個帶著幾分依戀的眼神,在年宴上偷偷看向自己的小姑娘了......
原來,她已經長大。不再需要自己。
“呃......”
邵珩猛然回手,掐住明芝的脖子,壓著怒氣,道:“本王知道你是個聰明人,但是本王還是要提醒你,不要以為,在親王府你就是最安全的,如果你過火了,本王可以不再留你。”
他話音一落,五指微微用力,將明芝細長的脖子捏得更緊,隻見她臉色越發紅紫,就要背過氣去。邵珩咬著牙關,終於狠力鬆手。
“哈...哈...嗬...”明芝退後幾步,撫著自己的胸膛,快速地喘息著,輕笑道:“嗬,好...好,妾身明白。隻是,如果到了那日,七公主,又該如何?”
邵珩輕蔑一笑:“怎麽,你怕本王不信守諾言?”
明芝仰頭:“我隻要等到那一天就夠了...其他的,我全都不在意。”
“你放心,不遠了...更何況,豫王那事情,不是還沒水落石出麽。”
二人這樣站著,皆不再說話,卻沒有注意到院外那從火紅的月季後,藏著一個小小的身影,正悄悄地將一切全都看在眼裏......
洛陽城內,此時卻是喜慶非凡。
整整六個月了,終於,天降甘露,卷走夏末的狂熱,滋潤著大垠這一片廣袤的平原。
起初,還是淅淅瀝瀝的小雨,隨後竟越下越大,雨滴打落在水窪,彈跳起水珠,接連不斷,仿佛外藩的琵琶,聲聲入耳。沒過多久,竟隱隱約約地聽到遠方穿來的蛙聲一片了。
合慶與宇文祥此時正並肩坐在書房,二人看著外藩地圖,指指點點。外頭陰天,合慶嫌黑,使喚著宇文祥給自己點蠟,又叫他去拿些點心和熱茶。
宇文祥笑著一一道好,拿起火折子,為她點亮一盞燭光,調侃道:“你這人,現在倒是喜歡使喚起來我了,怎麽不說堂堂王爺,還要伺候人呢。”
合慶笑著拿起一核桃砸他,卻被他一把抓住,使勁一捏,碎成幾瓣,又遞給合慶叫她快吃,合慶拿出一瓣塞他嘴裏,笑道:“讓咱這位駙馬爺伺候伺候本宮,也是名正言順的事兒。怎麽就不行呢。”
“好好好。”宇文祥卻是那麽高興,他等了太久,終於等到了今天這般和睦溫馨。如果她依然同以前那樣,麵若寒霜,才是最叫人絕望的。哪怕她是這樣讓他伺候著,陪伴著,他也滿心願意。有時候,他也覺得自己一個爺們兒,著實兒女情長了些。可是,自古都說“問世間情為何物”,他到底也算是性情中人,縱使平日官場心思深沉些,然而現在有了這溫香軟玉,又是自己可心的人兒陪著,到底多少男兒能拒絕呢。
他走到門口,喚來七巧,笑道:“給你們主兒拿盤豌豆黃,茶也上新的吧。”
七巧拿衣袖擋著雨,眉眼笑著應了聲哎,卻聽屋子裏,合慶朝外道:“七巧,甭聽他的話兒,外頭下著雨呢,你且去歇著。今兒我就讓他去跑腿兒,還能賴著不成。”
“駙馬爺,不礙事兒,奴婢這就去拿。”說完,七巧一溜煙兒地小跑走了。
宇文祥掩上門,坐回椅子中,和她並肩坐在書案前,望著一點紅燭,映著天外的陰雲,多了一絲閑敲棋子落燈花的感覺。他彎唇,一手撐著頭,腦袋側看她優美的側臉,道:“是不是怪我那天,故意的?”
“哪天呀,我可不知道。”
他抬手用手背劃過她的臉龐,笑道:“怎麽,要我幫你回憶?”
合慶輕拍他的手,怒著笑道:“這可是白天!傳出去成何體統!”
“這不是聽懂了麽。”
“你......”
宇文祥想了想,問道:“你讓我同你去外藩,你想去哪裏呢。”
合慶執筆,思索片刻,道:“就先去西涼,你忘了,我和你說過,我二姐就在那。”
宇文祥道好,說著,抬手和她一同握住筆,在西涼那二字上畫了一個圈。
“知道這叫什麽嗎?”
合慶搖頭。
宇文祥笑道:“這叫舉案齊眉。”他攥著她的手,晃了晃,又貼在嘴唇上輕輕一吻,道:“這個,叫執子之手。”
他握著她的手,垂首看她眼睛。窗外是濕潤涼爽的空氣,與連綿的細雨,遠方的山霧湧起,仿佛一幅山水畫,美的不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