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瓦邀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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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月暑熱, 七月流火,八月桂花落。
    盛夏直辣辣的太陽終於被第一場秋雨澆滅,宮人紛紛揚起了油紙傘, 提著木盒子走在甬道。
    京城,宣政殿的大殿上,趙煜頭戴金冠,身著盤龍常服,緩緩收筆,極其漂亮地寫下一個“祥”字。
    他放下筆,將紙上的墨跡吹幹,又卷好遞給陳忠,溫聲道:“將這擬錄的名單交給禮部, 讓他們著手準備中秋宴的請帖吧。”
    陳忠挑著拂塵彎腰唱遵旨,又猶豫一陣,問道:“皇上,恕奴婢多嘴,您要是想見合慶帝姬,不如允其省親更好, 何必還招來豫王呢……”
    趙煜側目看他, 陳忠知道自己失言了,忙低頭道皇上恕罪。
    趙煜卻沒惱火, 含著一絲微笑道:“陳忠,朕知道你的意思。朕的確是想見見合慶了,但是想來, 他們夫妻二人正是和睦的時候,分開他們,怕是對誰都不好。何況,豫王平旱有功,他理應入宮受賞。”
    說完,他拂袖起身,走到高高的大殿門口,望著外麵連綿的秋雨將那外頭的紅柱子打得如同重新漆過。
    他沉聲悠悠念道:“朔風捲地天雨沙,此圖此景複誰家。家藏私印屢易主,嬴得風流後代誇......”
    洛陽。
    合慶慢慢展開清明上河圖,仔細端詳,又舉起來在燭光下看,見紙張不透光,說明沒有夾層,隻好又重新放好。
    “主子怎麽要去西涼那麽遠的地方呢。”七巧輕輕磨著墨,不解地問道。
    合慶將那四幅畫一一平鋪對接好,撐著桌子垂目道:“因為,這是一幅指向外藩的地圖。”
    “什麽?”七巧大吃一驚,手腕差點沒搖進墨裏,她湊上去看,“主子,您什麽時候發現的。”
    合慶掃視了一圈那畫,低聲道:“其實,也是那幾日宇文祥不在的時候,我一個人胡亂猜的。”
    宇文祥離開的那一個多月裏,合慶總是晚上睡不著,索性出來躺在長椅上乘涼,搖著團扇,仰頭看那滿空星子。沒一會兒就閑得無聊,幹脆翻出來一本兒星譜,對著上麵的畫兒,將那一顆顆星辰連起來看著玩兒。不知怎的,迷迷糊糊地就把那星圖和畫重疊在一起了。
    “畢飛閣、俊昴樓、婁街、壁霜亭………七巧,你看這畫上,是不是有這幾處地方?”
    七巧尋著那畫看去,見圖中街坊市井,果然有幾處暗藏的樓牌名字,於是忙道了聲“還真是。”
    合慶看向外頭的陰雨,緩緩道:“這些亭台樓閣的牌匾上,皆藏了一個星宿的字。軫畢昴婁壁……星圖按照四方分成東西南北,對應了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剛剛我說的那幾顆星,皆是西方白虎星宿。”
    七巧聽不太懂,還是站在一旁絞盡腦汁地想著。
    合慶的食指劃過畫,繼續道:“我當時便想,這畫裏,也許根本不是畫的什麽街坊食肆,而是藏著一幅路線圖。我曾經參考洛陽景致,畫了些飛簷街道,並無頭緒。直到我想起來那一篇步天歌,便突發奇想,也許畫中能和星宿有什麽關聯。”
    她隨手扯過外藩的地圖,覆蓋在清明上河圖上。那地圖為極薄的薄蓮紙所畫,所以能隱隱約約將下麵的清明上河圖透過來。
    七巧舉著蠟燭靠前看,合慶指著上麵,低聲道:“你瞧,將那幾個暗含星宿名字的牌匾,按照星圖的順序連線,對照著位於大垠西邊的外藩……這不就是一幅路線圖麽。”
    果然,那終點處直至西涼。
    七巧激動不已,“主子真是聰慧! 當初皇上將這畫交給主子,就必定知道,隻有主子才能看透其中的謎團。”
    合慶搖搖頭,“還不十分確認,所以,我想著親自去一趟。”
    “駙馬爺知道這事兒嗎?”
    合慶輕輕卷起畫,歎了口氣:“不是我不信任他,隻是,這事兒實在是太大,關係到趙家與前朝。我也不好開口講清楚,他早晚有一天會明白我的。”
    七巧笑著過去幫忙,笑道:“得。奴婢看主子現在一心向著駙馬爺那頭,可算是轉了性兒了。這事呀,駙馬爺會理解您的。更何況,他哪次不偏袒您呀,王姑娘那事,主子還記得吧。”
    合慶怪嗔她幾句,嘴角含著笑意剛要走到軟榻那兒,卻聽見門一開,宇文祥端著一個小碟子來了。
    “呀!好大的醋味!” 合慶抬袖掩住鼻子,皺眉看向宇文祥,“你這是做什麽。”
    宇文祥笑道:“哪有,我剛進屋子就聞見一股子醋味了,怎麽說是我的呢。”
    說著他將那碟子醋放到外堂,大步走了進來,坐在合慶旁邊柔聲道:“又悶在屋裏,在看畫兒?” 他目光落在桌子上的一幅幅卷軸,又轉頭看向合慶,掐了掐她臉蛋,笑道:“怎麽胖了?悶成包子了?”
    合慶憋著笑伸拳垂他肩膀,說他真不會說話。不過她也知道,最近自己心情不錯,頓頓進得香,也許真是圓潤了些。她抬手臂搭上他的肩膀,半倚靠著問道:“是不是很忙?你今天一早就出去,這時候才回來。”
    七巧在簾子那忍著笑,分明宇文祥出去與回來的時辰與從前沒什麽差別,主子卻覺得竟是等得時間長了。看來,一個人陷入感情真是與從前不同了。她見他們二人有說有笑,知趣兒地掩上門走了。
    宇文祥很有耐心,扣上她的腰,道:“還好。臨近中秋,司裏總要忙些貢品的事。你也知道,今年收成不好,怕是交不齊了。
    合慶猛地坐好,皺眉道:“這可不好。我同皇兄講講去…讓他莫要怪罪你。”
    宇文祥拍了下大腿,笑道:“欸,爺們兒犯事,讓個女子擋著?那算什麽……你看我像那種人嗎。”
    “得了吧!你這可不一樣,怎麽著你我也是君臣,你呀算是倒插門呢。以後,這宇文府聽誰的還不一定呢。”
    “中了。公主高貴得很,本王粗俗可比不上金枝玉葉,白天都聽你的,也不知道到了晚上,誰聽誰的呢。”
    說完,他突然笑著將她打橫抱起來,朝著那臥塌走去,任憑她在懷中掙紮起來。
    “呀,你快放我下來!無恥,真是不要臉!這還沒到晚上呢!” 她絞盡腦汁也就想出來這些詞,紅著臉罵道。
    宇文祥倒是沒再繼續,放她坐下來,看她的俏臉,忍不住湊上去親了一口。
    合慶倒吸一口氣,惱他趁機偷吃豆腐,又心裏甜甜的,知道他對自己充滿愛意。
    她呼了口氣,一臉嫌棄道:“好不好的,幹嘛端盤醋呀!你聞聞,這屋裏的熏香都被蓋住了。”
    宇文祥哎呀一聲,笑道:“和你鬧得都忘了!我今兒得了一箱螃蟹,很肥。已經叫下頭的人收拾了,一會兒就在這屋裏,咱倆自己吃。”
    合慶一聽,想到那金黃白脂的蟹膏,就忍不住有點饞了,“你哪來的螃蟹!” 她又想到這是入了秋,也該是吃螃蟹了。
    “你還記得咱們上次在洛陽東見的那家農戶嗎?今日他去了司裏,非要給我這箱螃蟹。我推辭不掉,也就留下了。”
    她好期待:“怎麽,他不是農戶嗎?”
    “是呢。他想著,也別總靠天吃飯,養一池子螃蟹,還能多有個保障……”宇文祥輕輕歎氣,“百姓總是不容易些。”
    合慶早聞見螃蟹味兒了,尋著就坐到了桌子旁,宇文祥一邊笑她饞貓,一邊喚下人端上來。
    那一盤子螃蟹,蒸得紅白,熱氣騰騰地散發出一種河鮮的氣息。不等合慶下手,宇文祥抬手拿了一個,還有點燙,笑道:“你就坐著等吃吧,我伺候你了。”
    合慶卻道:“宮裏頭吃個螃蟹還要一套工具,大鉗子小鉗子的,一點兒都不痛快。吃這種東西,就得親自下手,大快朵頤,那才得勁兒呢。”
    她總見那些話本子上寫那些平民在小河旁支起來一個木架,捉些魚蝦烤來吃,裏麵的人直接上手撕,塞進嘴裏,那叫一個香氣四溢。她隔著書,直偷偷咽口水,等到宮中盛宴,各類海鮮端上來的時候,也不知道怎麽,她卻覺得沒什麽食欲和味道了。
    宇文祥看了她一眼,雙手掰開螃蟹殼,送到她盤子裏,調侃道:“看不出來,你還喜歡粗魯點兒的吃法。等晚上了,我再好好教你怎麽吃。”
    合慶先是“啊?”了一聲,隨後嘴裏嚼著螃蟹腿,才明白過來他又在說那事,直笑著罵他沒有正經樣子。
    吃著吃著,合慶又覺得差了點味道,幹脆又搬出來宮裏帶的藏酒,與宇文祥同飲。
    外頭是秋雨淅瀝,屋裏是酒香四溢,口齒鮮香,一點燈火照得溫馨和睦。
    一轉眼,合慶吃了五六個螃蟹殼,還要再吃。宇文祥卻不許了,道:“這東西寒呢。吃多了對你也不好,喝杯茶,暖暖胃。” 說著,像勸個孩子般讓合慶飲一小杯。
    合慶一飲而盡,道:“你想讓我醉,我可不上當呢。誰知道你什麽鬼心思。”
    “我看你飲酒怎麽總是這麽急呢,這樣才容易醉的。” 宇文祥搖了搖頭,無奈地看她這樣小傻樣,猜到她又要醉酒,問道:“飽了沒有。飽了去床上歇著,我讓他們收拾。”
    也許是幾杯酒壯了膽,合慶牽過宇文祥的手,直愣愣地睜大眼睛看他一番,突然笑嘻嘻道:“我的駙馬真好看。”
    一個男人突然受到這樣的讚美,到底有些不好意思,但是也有些得意。宇文祥刮了刮她鼻尖,“公主更好看才是。”
    合慶臉蛋紅紅的,比平日多了分嬌憨,嘴唇如同一顆飽滿的櫻桃,鮮紅欲滴。她抿了抿嘴,捏著宇文祥的手,道:“你是不是,很不喜歡我皇兄呀?我知道你怪他呢……”
    宇文祥神色凝滯,原來她猜自己的心思猜的這麽準。他以為她不夠了解自己,原來,是自己對她了解不夠深。見她說話直白,但到底還是體貼自己,他安慰道:“你醉了。說話顛三倒四的,趕緊休息去。”說著,他起身要去抱她。
    合慶反手握住他要抱自己的手,仰頭看他的嘴唇,盯著道:“我知道你很辛苦……等這些事情都過去了……等我給皇兄一個交代之後……你遠離朝政,當個閑散王爺,好不好?”
    給皇上一個交代?遠離朝政?
    宇文祥腦中試圖快速連接起這些詞之間的邏輯,他不禁疑惑,難道是皇上對自己有什麽不滿麽?
    宇文祥垂目看她,見她眼神癡纏起來,多了幾分天真,想來講的話也不是亂語。他心中留下幾分懷疑,轉而安慰道,“好了。我抱你回去,一會兒我就過去陪你。”
    合慶正微醺拉扯他著,猛聽見外麵一連串噠噠馬蹄聲到了府外。吳總管在門外低聲道:“王爺,殿下,宮裏來旨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