簾卷驚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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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將至, 群臣將要入朝,與帝王同賀。宮裏的帖子紅紙撒金,待墨字一幹, 由禮部安排,一封封快馬加鞭送了出去。
一張朱紅請柬,就是受邀入宮,可以享國宴,飲禦酒,這是莫大的恩典。如今,合慶從宮裏的傳信官手中接過這封請柬時,卻冷不丁一抖。
不知怎的,這滿目的宮紅紙, 在她眼裏竟如一道催命符,讓她隱隱覺得不安。
皇兄若是忌憚疏遠宇文祥,那為何此次還要召他入宮,幹脆就將他放在洛陽不就好了。除非,皇兄另有他意……
合慶展開那信,見上麵寫著自己與宇文祥的名字, 不禁眉頭一皺。
“你怎麽了?” 宇文祥見傳信官離去, 才走上前,將手搭在她的肩上。
合慶微微歎氣, 抬頭看他,回道:“中秋宮宴,你我要同去。”
宇文祥注意到她的手抖, 納罕道:“這個我知道的。中秋佳節,大垠的朝臣與幾位藩王,皆會入宮同賀,這是老規矩了。更何況,” 他按了按她的肩膀,安慰似的,“更何況,此次你可以回京入宮,也算是回家了。怎麽悶悶不樂的呢?”
合慶心頭一跳,她其實是怕皇上對宇文祥不利。畢竟皇上先前就對他有所防範,如今,他治理旱災有功,河南道的地界裏誰不人人稱好?
自古帝王多介懷名聲,就怕功高震主的臣子蓋了自己的光輝。皇上是她異母兄長,雖然不是一個娘胎出來,到底也算是同宗血脈,他什麽性情,合慶多少也是了解。趙煜像他們父皇一樣,喜愛文人那些東西,舞文弄墨,修亭台樓閣,又善吟詩作對,花間弄月;然而,他雖看著優柔寡斷些,但是心裏卻另有算盤,幾分謀略、幾分陰暗、幾分運籌,全都牽扯了朝政社稷和他自己的利益,帝王心術不是一般人明白的,她也不敢確定。
合慶勻了口氣,知道剛才自己失態了,忙微微彎唇,調整了下神色,再對上宇文祥時已經換上了一副溫和模樣:“你瞧我,人傻了。這是好事兒呀,回一趟娘家,又趕上這團聚日子,咱倆一塊兒的,路上也有個伴兒,中秋也算是一起過的。”
他留意到她的不對勁,卻沒再多問,想著她不說也許是沒法開口,自己也不想強迫她。她現在已經成了他的全部,他就希望和她好好在一起,一刻也別分開才好。
雖然他們並非新婚夫妻,但前些日子才成了對真鴛鴦,不比那些剛成婚的感情差,正是親密無間的時候。宇文祥想,隻要不拆散他們二人,什麽困難險阻,他都可以扛著。給他這個為她遮風擋雨的機會,比什麽都好。
宇文祥輕輕撫她的背,將額頭抵住她的,溫聲道:“看你剛才那表情,還以為你有什麽心事。沒事就好,不過,可別瞞著。”
她笑了笑,使勁兒頂他腦門,忍住苦澀道:“我哪兒瞞得過你呀!”
她如何和他說呢,隻能這麽極其被動的走一步看一步了。
這麽想著,她依偎過去,身段如細綢纏繞住他,心裏又有幾分愧疚,腦袋往他懷裏一靠,囁嚅道:“我困了,咱回去歇著吧,趕明兒還有一堆事兒呢。”
他理解,笑著抱起她往屋裏去了,用胳膊肘關上了門,又吹了蠟燭。那封紅箋請帖就那麽靜靜躺在外堂的桌上,在月光下反射出暗暗的金色。
八月裏的天,雖然氣溫沒下去多少,但還是透著一股子秋的爽氣,天空也變得高遠起來,陽光灑在尚且綠著的葉子上,寧靜祥和。
“承兒,這字還需再練一練呀,先生如何教的?”
“娘,承兒累啦。”
“你這孩子……”
邵王妃坐在書案前,笑著打著扇,看承哥兒寫字。她一抬頭,卻見邵英兒坐在繡布前麵發呆,一枚繡花針插在布麵上,她的神兒也不知道飛哪裏去了。
“英兒,又走神兒啦?瞧什麽呢?” 邵王妃輕聲喚她,卻見她動也不動。她起身過去,溫柔地拍了拍她肩膀,邵英兒一激靈,這才回過神來。
“娘……”
邵英兒是邵珩的長女,正是學女紅的年紀,生得和邵王妃一樣眉眼溫柔。
“英兒,怎麽了,發呆半天了。” 邵王妃對她很是疼惜,“累啦就歇著吧。這幾日總看你精神不好。”
邵英兒卻沒動勁兒,看著院子裏大好的天氣也不願意出去,好像害怕什麽似的。
“娘……有件事情,不知道該不該和你說……”
邵王妃見一向開朗的女兒猶猶豫豫的,不禁有些疑惑,忙問她到底有什麽事。
“女兒看見……父親……掐了芝姨娘的脖子……還說什麽,那一天不遠了……女兒害怕。父親那樣子……好嚇人……”
邵王妃手中搖著的團扇突然停住,溫和的神色凝固在臉上一陣,轉而嚴肅。
“英兒,你在胡說什麽呢!”
邵英兒雖然已經十歲出頭,但到底還是個孩子,見母親不信自己,急道:“英兒沒胡說!”
接著,把那日自己去找父親,又如何無意撞見明芝與父親交談,自己躲在花叢後麵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到說與邵王妃,又將他們二人的對話學了些。
邵王妃越聽臉色越難看,她再三和邵英兒確認了一番,終於緩緩起身,走到門口怔怔地看著外頭一地陽光。
恰好,邵珩過來看他們,一拐進來就看見邵王妃靠在門上,他道:“王妃不在屋裏,在這兒做什麽?”
邵王妃回過神看他,忙低聲福身子,喚聲王爺。隨後,她看向他,見他依然是那樣滿目春風,溫潤如玉,灰色的大袖背在身後,顯得他風流倜儻。可是,想起剛才英兒的話……
邵珩見她這樣看自己,彎唇道:“王妃今天是怎麽了?本文臉上有什麽東西嗎?”
邵王妃忙搖頭,低聲將承哥兒學字的情況與他說了。邵珩點頭讚她賢良,檢查了承哥兒些功課,又看了看英兒,才坐到外堂飲茶。
邵王妃沉默一陣,終於鼓足勇氣道:“王爺,臣妾有一事,想當麵問問您。”
多年夫妻,她一直恪守謹禮,邵珩的那些事,她從來不多問,一心相夫教子,將親王府打理的井井有條。可是現在,她卻第一次,要這樣帶有質問語氣地和他講話,竟有些慷慨之意。
邵珩端起茶杯,聽她這般,轉頭問道:“王妃何事?“
“王爺……臣妾想問您一句話……您到底想要什麽?”
邵珩看她眼眶通紅,竟然沒聽明白她的話,問道:“你什麽意思?”
邵王妃沉聲道:“王爺那日突然要納明芝入府,臣妾念她可憐,於是同意了。臣妾想著,是王爺自己喜歡,我也不是個妒婦……可是……現在臣妾不明白了,什麽叫‘那日不遠了’,為何,還牽扯到豫王?……”
邵珩一下子就懂了,臉色陰沉下來,低聲道:“王妃哪裏聽來的話,怎能盲目相信?” 他的不悅如陰雲蔓延到臉上,攏上一層陰鷙,他放下茶杯,抬身便要走。
“王爺!” 邵王妃衝他背影喊道,聲音變得細柔,又帶著幾分勸誡,“臣妾不懂朝政,不懂權謀,但也明白什麽是忠義。王爺是個心懷天下,雄心壯誌之人……隻求王爺……莫要釀成大錯!”
邵珩轉頭盯著她,“王妃,何人與你說的這些?怎能聽風就是雨!”
邵王妃搖了搖頭,她不信讓邵英兒牽扯進來,自己低聲道:“無人告訴,是臣妾自己知道的。”
邵珩眼眉一跳,見她視死如歸似的,知道她是很害怕的,終於拂袖,“你與我多年夫妻,又為本王生兒育女,本王對你是有情誼的。但是如今我要做什麽,你莫要妨礙。”
說完,他頭也不回地離去,丟下邵王妃一人。隻見她無力地坐回椅中,將頭沉沉地靠在手掌中,苦澀一笑。
“王妃娘娘。”
邵王妃聞聲抬頭,卻見明芝端著一碗茶,在陽光下站在門口,笑得柔美異常……
中秋那日,四方臣子與藩王來京同賀,皇宮裏張燈結彩,熱鬧非凡。
宣政殿此時正熱鬧,皇上,太後早已升座,合慶與宇文祥正徐徐向趙煜行大禮,“祝皇上福順永昌,祝太後仙福永享”。
她雖然離京許久,但依然規規矩矩,守著體統,不敢忘記宮裏的規矩。在這種場合她從來都稱他皇上,而非皇兄。君臣之道,她分得很清,何況她和他不是一母所生,總歸要有些距離。明明皇城是自己家,卻總要和家裏人這樣疏淡些。
“七皇妹來了,免禮。” 趙煜抬手點頭,“今天是中秋,規矩就不必了,自在些。”
太後靜靜看著合慶,抿著嘴微笑:“合慶大了,出落得頗有氣度。” 說完,又朝皇上點點頭,相視一笑。
趙煜看了看宇文祥,意味深長道:“豫王治理河南道一直頗有功績,朕都不知道如何獎賞你了。”
合慶聽了,心提到了嗓子眼兒。
宇文祥倒是從容不迫:“為皇上效力本就是應當。臣不需要獎賞,有七公主在臣的身邊,足矣。”
趙煜聽完微微一笑,不再說話。
合慶看著滿目的賓客,耳邊是絲竹管弦,突然想起來遠在天邊的二公主,她怎麽樣了呢,今天是團圓的日子,不知道她能不能吃到著白玉芙蓉糕。思緒紛飛,竟有點落寞了。
那年外藩進朝,穿著打扮皆不是漢人模樣,她躲在禦庭園的花叢裏偷看,覺得甚是好玩。然而沒過多久,她去父皇那兒給他看新畫的蘭草圖,誰想門口就聽見二姐和她母妃在哭鬧,父皇負手而立,隻有長長的出了口氣。
休養生息多年,好不容易民生安樂,大家早就沒了戰意,誰都不願意動刀動槍,外藩求親,隻是求個帝姬,對於掌權者來說,這遠比動用士兵,籌集軍餉兵器要劃算得多。可惜,沒人聽得到和在意塞外幽怨的琵琶。
她許久不回來,然而眼前的這些熱鬧絲毫未讓她得到一分家的感覺,她倒是覺得,洛陽的宇文府才是自己真正的家了。
正這麽胡亂想著,突然見到邵王妃站在人群中沉默著,不見邵珩。
她心裏覺得邵王妃是個好女人,溫柔體貼又細心,上次還送自己藥膏,確實不錯。她避讓著人群走過去喚她,邵王妃卻不動聲色。
合慶覺得奇怪,過去叫了她幾聲,卻見她隻是點頭,微笑中帶著一份苦澀。
“邵王妃,近來可好?” 她感到一絲莫名的詭異。
邵王妃一愣,抿嘴點頭,卻是那樣無奈而痛苦。她似乎是慚愧地低下頭,費力地張了張嘴,終究略帶歉意的看了合慶一眼。
合慶心頭猛然一跳,恐怖的感覺蔓延開來,仿佛冰水慢慢爬滿了她的胸腔,突如其來、措手不及。
“邵王妃……你,你怎麽不能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