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非物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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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劈啪——
時辰一到, 東華門外,煙火傾城。
一輪圓月掛在藏藍色的天幕上,清清冷冷, 一如往昔。那絢爛綻放的煙花,宛如一朵朵盛放的牡丹,照亮了整個京城。城中是歡鬧的人群,張燈結彩的街市;而皇城裏,是擁簇的宮人妃嬪,與觥籌交錯的朝臣官員。
此時此刻,那些擁擠著的人群仿佛在合慶眼前背後漸漸淡化,而那絲竹管弦的聲音也仿佛一根根勒緊的綢線,穿破了耳膜, 讓她腦中嗡嗡作響。她死死盯著眼前的人,臉上露出震驚而難以置信的錯愕。
邵王妃,竟成了個啞巴。
為何、為何會這樣?
一個多月前,她明明還可以溫柔地講話。
“公主喜歡騎馬,定需要這玉痕膏。今日便送給公主,還望公主不要嫌棄。”
這是她從邵王妃口中聽到的最後一句話。雖然合慶與她接觸不多, 但是那些短短的言談之中, 她就知道,這是怎樣的一個溫柔和順的女子, 細心而謙恭,這樣為他人著想。
她在那段對感情仍舊曖昧不清的時光裏,曾無數次幻想過邵王妃的模樣, 雖然以前宮宴上偶爾遙遙見過,但並不十分真切。當合慶那次與她在河北道相遇的時候,便知道,她是個很適合邵珩的女子,應該說,她是任何男人都想要的那種相夫教子、輔佐自己的典範女子。
雖然,合慶並不十分喜歡這種性情,但這並不妨礙她去喜歡這樣一個善良而溫柔的人。
她看著邵王妃似是有口難開,走過去扶著她的胳膊,低聲問道:“王妃,你這是......無法開口了麽。”
邵王妃一怔,終於抿進嘴唇點了點頭。
合慶仔細看她,才發現她仿佛比那時候的模樣憔悴很多,但眉眼間仍然是一團溫柔的神色,她不忍心,急急問道:“為何會這樣?邵親王呢?!他在哪兒!”
邵王妃搖了搖頭,見合慶眉頭緊鎖,杏眼露出幾分焦急,忙扶上她的手,安撫似的拍了拍,倒是像在安慰她別急。
合慶眼睛掃視一下宮殿,拖著她的手臂附耳道:“王妃隨本宮來,我們換個地方說話。”說著,她便要拉著她走,然而邵王妃仿佛不太情願似的。
“怎麽了?”
邵王妃低下頭,搖了搖頭,不願意走。
合慶不解,正要開口問,卻聽見身後悠悠傳來一聲:“給七公主請安。七公主萬福。”
那聲音,再熟悉不過。她曾經陪在自己身邊多年,溫婉而細心,在深宮中與七巧伴著自己度過一個個無聊而苦悶的日子。曾經,她是自己的全部信任所在。
合慶攏袖站好,卻也不轉過身子,燈火通明的燭光下,她臉上投下個陰暗的影子,剛好遮住了她的雙眼。合慶抖了抖長衫,雙手藏於廣袖,抬眼肅聲道:“本宮當誰呢。原來,是芳德殿的明芝。”
明芝聽得微微一愣,轉而一笑,極其得體地踩著軟步走到邵王妃麵前,款款道:“王妃有禮。”
邵王妃卻輕輕咬唇,深深看了一眼明芝,似是不甘心般,偏頭不再看她。
合慶瞧出一二,覺得疑惑不已,但又不敢亂猜。她輕輕拉起邵王妃的手,鎮定地壓了壓她的手背,點頭道:“你家小世子與小姐,可還好?”
邵王妃猛地抬頭看她,遲疑片刻,眼中有淚光閃過,她緩緩壓了下頭。
合慶心中了然幾分,安慰似的輕聲道:“你放心,本宮雖然隻是遠遠兒見過那兩個孩子,但也是著實喜歡。等本宮得了空,一定去瞧他們。”她拍了拍的手,暗示邵王妃,有她在,那兩個孩子不會有事。
邵王妃感激地看她一眼,忙屈膝謝她。合慶單手一把把她扶起,低聲道:“王妃不必多禮,這裏人多眼雜,莫要太引人注目。”
邵王妃似懂非懂,點了點頭。
合慶朝自己位置那頭輕輕努嘴,細聲對邵王妃道:“瞧見那青藕色的姑娘沒,她叫七巧,是我的貼身宮女,你去找她,讓她陪在你身邊。”她此時四下不見邵珩與宇文祥,猜想著也許那些朝臣官員正聚在一起慶賀。她又怕其他女眷上來和邵王妃搭話發現什麽不妥,幹脆將她送去七巧身邊。
邵王妃猶豫一陣,尋著合慶示意地那方向去了。
明芝看了好一會兒,才笑道:“許久不見七公主了,不曾想公主圓潤了些,更比以前柔美動人了些。”
合慶遙遙看見七巧朝自己這邊看,於是給七巧個眼色,七巧馬上就明了,帶著邵王妃不知道去哪裏歇息了。她目送著她們離席,才緩緩回道:“許久不見你,倒是讓本宮重新認識了些。”
“明芝不懂七公主的話呢。”明芝輕輕皺眉,仿佛真的不理解似的。
合慶不拿她當外人,不願和她兜兜轉轉,她拂袖看她,開門見山地問道:“既然你不懂,那本宮幫你想想。”
“哦?”
“采兒。”
明芝溫和一笑,遠遠望去像是和合慶愉快交談一般,道:“我當時誰呢。原來是她這個小宮女。怎麽了?”
合慶彎唇:“當初出降的隨行名冊上,采兒出現在最後一位,難道不是托你的舉薦?”
明芝凝住片刻,轉而笑道:“不錯。那又如何,我瞧她伶俐,幹活兒也利索。”
合慶盯著她,走到她身側,輕嘲道:“托你的福,采兒她確實很伶俐,伶俐到動了不該動的心思,倒是給本宮演了一出好戲。”
明芝沉默不語,隻是側頭佯裝不懂。
合慶見她模樣,低頭附在她耳邊,輕輕吐字:“是你殺的采兒吧。”
明芝一驚,冤屈道:“七公主,這可使不得。更何況,我一直在親王府的偏院,如何去做檔子事。”
合慶繞道她身後,緩緩走著,眼神犀利地笑道:“不錯,你當然不會親自動手。你這樣聰明的人,怎麽會那樣做。”
明芝抬袖轉身,退了幾步看向合慶,道:“七公主莫要說笑了。明芝是清白的。而且,我與采兒也並無交情。”
“無交情?”合慶哼笑一聲,“崔內監查了采兒的遺物,發現她衣服裏兜封死了好幾個暗口袋,崔內監細心,他摸著不對勁,索性一拆。你猜裏麵是什麽?”
合慶見明芝不作聲,繼續道:“本宮想著,當時你定是這樣和她說的,‘事成之後,你拿著這幾張銀票往河北道的寶通錢莊,那兒自有人和你接應。從此你便回老家去,不必再出現。’可是到底要她成什麽事,本宮還得問問你。”
明芝心中暗暗咬牙,沒想到這采兒是個廢物。然而自己派去推她掉下山頭的人也是廢物,不如當初一把大火燒個幹淨,到沒有後麵這些事兒了。
不錯,采兒是她派去的,但是她實在沒用,沒能在宇文祥身邊呆住了腳,反倒是被合慶趕了出來。也許,是她自己低估了宇文祥對和合慶的感情。
不過,她知道,七公主下不了狠手,既然她放走了采兒,沒有下令杖斃她,那自己隻好再派人了解了這個廢棄的棋子。更何況,宇文祥何等聰明的人,若是讓他率先發現,采兒已經暗暗了解了他喜好,能不猜到這是什麽人派去的眼線麽?與其那般,不如讓采兒說不了話,免得後患無窮。
然而明芝倒是沒想到,合慶竟然對一個試圖勾引駙馬的微不足道的小小宮女這般追究。
明芝付之一笑:“七公主的想象力還是和以前一樣。”
“你究竟是騙了我。你和皇兄並無瓜葛。”合慶掃視她一眼,沉聲道:“本宮入殿前,已經與皇兄見過麵。他,確實記得你。可是他從未寵幸你。”
合慶見她欲言又止,厲聲道:“本宮警告你,汙蔑龍種,這可是死罪。眼下,我們都在宣政殿。天子腳下,你要慎言。”
明芝的笑容凝固在臉上,她神色複雜起來,苦笑道:“好......公主就當做明芝是個壞心的。設計嫁給邵親王,隻是貪圖富貴,攀龍附鳳,又不想掛上叛主的名聲。”
合慶輕嗬了一聲,淡淡道:“若是真的那樣簡單,本宮倒是不會怪你......”
明芝聽了微微一愣,看到合慶的眼神中夾在著幾分同情與憐憫,卻又有幾分審視與疑問。
“七公主!有些日子沒瞧見你了!洛陽還好吧!那時候你還是個小女孩呢!”一五十多歲的女眷見合慶站在這兒,湊過來和她說話。又見明芝神色不對,有些奇怪地看向她。
明芝今日著了紫衣朝臣婦的官衣,頭發高高盤起,神色全然不似當年的宮婢模樣。她怕別人多疑,忙收起剛剛的凝滯,於是還似當年那般,笑著攙住合慶,道:“公主,咱去瞧瞧那煙火?”
合慶目光一滯,恰好此時外頭劈啪作響,十二朵燦爛的天花綻放開來,引得女眷一片驚呼讚歎。她與明芝一同往外望去,在那一瞬間,煙火照亮了整個皇城,也照亮了她們彼此的臉龐。
曾幾何時,她們在彼此的豆蔻年華,也這樣相伴著看那天上瞬間盛放,又瞬間消散的煙花。在那個簡單美好的年紀裏,信任與依靠是對方在這深宮中唯一的溫暖所在。
煙花之下,合慶看著明芝的側臉,她知道,這一張看似未變的容顏下,已經不再是當年的那個女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