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闕初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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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過了中秋那日, 暑熱還未完全消散,但多少減去了些悶熱之氣。
    扶玉殿裏,從太妃捧著個冰碗慢慢飲著裏麵的梅子汁, 一碗喝得盡了,她皺了皺眉,接過帕子,對身旁的頌香道:“到底是天兒涼了,這碗下去竟覺得心裏頭打個寒顫。”
    頌香叫人把冰碗撤下去,忙垂頭道:“娘娘興許昨兒個晚上外頭站得久了,受了點兒風。等晌午的時候,榻上倒一覺,也就好了。”
    從太妃按了按心口:“如今年紀大了, 也不愛那些熱鬧了。眼下我的福康的婚事算是有了著落,京中顏大人家的仲子,不論是身姿還是學問皆為上品,又是個文官兒,我這心裏頭也沒什麽別的煩惱了。” 她眉眼笑了笑,眼角起了淡淡的皺紋, 卻是舒心的模樣。
    頌香應和道:“以後福康帝姬想入宮, 也能時常回來陪伴太妃您,這福分可不是所有人都有的。”
    話音剛落, 從太妃倒是想起來合慶了,她昨日受了那孩子與豫王的遙遙一拜,不知怎麽的, 總覺得心裏有些愧疚之意,她自己垂了垂膝蓋念道:“頌香,你瞧著合慶那孩子,過得如何。”
    “七公主與豫王很是良配,奴婢見豫王又處處對七公主照顧有加,二人時不時相識而笑,奴婢覺著,定是不錯的。” 頌香半跪下身子,替從太妃敲起了腿。
    從太妃伸了伸腳,也點點頭,輕輕歎了口氣:“唉,也不知為何,總覺得對她不住,當年她出降外京,遠至洛陽,我到底沒替她說幾句話。福康年長於她,不得不說,我那時候真是心裏頭怕呀......萬一勸言,我的福康去了......”
    頌香認真地按著從太妃的腳腕子,細聲道:“那都是過去的事兒了,眼下七公主與豫王處的不錯,順水推舟牽了一對鴛鴦配,這不是頂好的?娘娘放寬心才是......”
    “看見豫王的樣子,我總想起來宇文善...頌香,你說,他會不會也信了宮外頭的傳言,覺得是本宮害了他的父親......”
    “此事本就與娘娘無關。說起來,倒該是......”
    頌香話沒說完,就見外頭的宮人雲步走進來,低眉順眼道:“稟告太妃娘娘,合慶帝姬在外頭求見。”
    從太妃聽了坐起身子,與頌香對視一眼,又緩緩道:“這孩子到底是來了。”
    “要不然,就回她說您已經歇息了。”
    從太妃默然想了想,擺手道:“不必那般。這孩子也算是我膝下養過的,多少也了解些,她不是個為難人的主兒。既然來了,見一見也好......頌香,升座吧。”
    合慶步入扶玉殿的時候,撲鼻而來一股檀香的味道,這和她兒時記憶裏的那種感覺依舊相同。從太妃信佛,在殿中設有一精致的銀木香龕,長年供奉上等的檀香鮮花,合慶小時候就是在這樣沉甸甸的味道中長大。可是她心裏也知道,也許那時候從太妃跪在香龕前的蒲團上,低聲祝禱的口中,很少念出自己的名字。
    她今日穿著正統的宮服,用綴滿珍珠的點翠博髻飾於鬢兩側,頭發已經盤起為已婚女子的模樣。從太妃打量著緩緩走來的她,依舊如從前那般性子安寧,隻是多了幾分嫵媚。
    合慶微微福身,淡淡地禮節性問道:“太妃娘娘萬安,祝太妃娘娘一切順遂安康。”
    從太妃倒是走下座位,抬手將她緩緩扶起來,細細看她眉眼,道:“合慶,你真是出落得越發像你母妃了。是個大姑娘了。”
    合慶眉目彎彎,扶著從太妃輕輕道:“合慶跟在太妃身邊長大,養育之恩自然是不敢忘的。今日得以回宮省親,還沒去見皇兄,就想著先來這兒問太妃娘娘安。”
    “難為七公主想著太妃娘娘,真是有心了。”頌香扶上太妃,朝合慶微笑,又道:“太妃猜著七公主要來,早就備上了七公主小時候愛吃的秋栗糕,奴婢這就去瞧瞧小廚房。”
    頌香朝合慶與太妃屈膝一行禮,彎著身子退了出去。
    可是從太妃知道,自己哪裏備了什麽秋栗糕,怕是頌香故意這麽說給合慶聽的。
    合慶扶著從太妃回了座位,倒是沒怎麽在意那些,四下打量了下,不經心道:“這扶玉殿還和從前一樣,一點兒都沒變。六姐姐呢?她還好嗎?”
    從太妃身子一僵,笑道:“你六姐這會兒去禦庭園裏頭散步去了。”
    “昨兒個我聽說,六姐姐也要出降了?”
    “啊...是啊。她也大了,該放出去了。”從太妃說著心裏有一絲心虛,她見合慶神情坦然,自己又覺得多慮了,索性轉移話題笑道:“合慶,你今日能來瞧我,我這心裏著實歡喜。你在洛陽如何?過得好不好。”
    合慶笑了笑,眉目舒展,簡短回道:“一切都好。”
    見點心上了,她拿起一個秋栗糕放在唇邊停住,卻沒有咬一口,又放下,微微笑道:“一直喜歡吃這甜香的秋栗口兒,也不知怎麽,竟想嚐嚐太妃娘娘喜歡的碧澗糕是個什麽味道了。”
    從太妃笑容凝固在臉上,她在宮中呆得太久,自然聽出來合慶這話暗含的意思,原來她到底還是聽了外頭的傳言,知道宇文善是從自己宮中離去後出的事。
    “既然合慶想吃,那就上一品吧。” 從太妃喚下人端上碧澗糕,放在合慶旁邊的小桌上,“希望七公主吃了這碧澗糕,可以一解心中的疑惑。”
    合慶垂眸看著端上來的碧翠盈盈的精致點心,舒展一笑,轉而看向從太妃:“合慶心裏對太妃娘娘並無什麽疑惑,這碧澗糕自然是放心吃的。” 她拿起來一個輕咬一口,點了點頭:“嗯…清香淡甜,細軟糯口,似乎還有些茶的澀香……難怪太妃娘娘喜歡。”
    “喜歡就好。碧澗糕雖然別有味道,但吃多了到底會脹氣。就怕是有人別有用心,說你在我這兒吃壞了肚子。”從太妃話裏有話地說著。
    合慶抬眼看她,隻見她從容地微笑,如拉家常般自然沉定,合慶揚起嘴角壓了口茶,回道:“宮外的傳言自然是聽不得的。不然今日,我也不會與太妃娘娘這般閑適地講話了。”
    她看得出來,老王爺的死的確與她這個養母無關,可是不知怎地,她總覺得另有隱情似的。
    “你們都退了吧。讓我們母女倆好好說說話兒。”從太妃看出來合慶有心事的樣子,抬手屏退了宮人,直到扶玉殿清淨了,她才靠在扶手上身子微微向合慶那邊傾斜,她低聲道:“今日來找我,怕是還有別的話要問吧。”
    合慶放下茶,攏袖道:“合慶不敢隱瞞太妃娘娘,的確如此。”
    從太妃笑了一聲,緩緩起身走下座,悠悠道:“我知道外頭傳聞那些事兒,可是,你信嗎?”
    合慶忙道:“自然是不信的。”
    “哼,這些汙蔑人的閑話,倒是拜咱們這位太後所賜。”從太妃冷笑一聲,暗暗咬牙道:“沒想到她當了太後,還這般跋扈。”
    “太後?”合慶不禁疑聲,她起身走了過去,站在從太妃身側問道:“這是何意。”
    從太妃哼笑一聲:“朝野上下都知道,當年外藩再次求親,人選僅是我們這位太後親出的壽昌帝姬與你六姐姐福康之中出。”她緩步踱到一盆蘭草旁,轉了個身,沉聲道:“朝中自然有不同說法。有的說,太後親女為最佳人選,與外藩政治聯姻,自然要選最妥帖的;而有的則說,不可遣壽昌帝姬去外藩,皇上親妹,下嫁蠻地,成何體統。”
    從太妃情緒有些激動,她按住心口,顫聲道:“這些人真是該死!那太後的女兒就是珠玉,我的女兒就可以下嫁蠻地麽!”
    “好在...這一爭論也就耽擱了下來,最終沒個定論。可是我心裏頭不放心呐,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誰知道那太後為了保她的女兒會怎樣!我知道當時的老豫王宇文善,在朝上頗得人心,聽聞他是主保太後之女。我就想著...將他約到宮中,說服他遣太後之女和親的種種好處。”
    從太妃退了一步,寒光掃到合慶臉上,近乎無奈地嘲笑道:“你知道嗎...合慶,那女人...她竟想害我!”從太妃抬袖拍了拍自己,“那碧澗糕,是她送到我宮裏的,可是我那時候心裏苦悶,吃不下。恰好宇文祥的父親來了...索性,也就端給了他......”
    合慶倒吸一口氣,低聲道:“太妃娘娘慎言。”
    “慎言?我的孩子,你還不懂嗎?這毒婦為了保她的女兒,她什麽都做的出來...那碧澗糕的毒,原本就是給我送來的!她想讓我從此開不了口,想讓我的福康失了靠山,好任她安排!”
    原來,是老王爺誤食了?合慶心中搖頭苦笑,若這是真的,那老王爺也死的太冤;若這是一場精心密布的局,那自然不是太後做的了,因為老王爺力保她的壽昌帝姬,她如何也不會害他。也許,老王爺的死隻是那個背後之人棋局的其中一步,其心思又該是多麽縝密可怖。
    說起太後,她倒是想起來中秋那日,難怪見從太妃並與其他人一樣聚在太後身邊,原來是有了這個芥蒂。
    “太妃娘娘放寬心些。可是,那碧澗糕中,如何確定有毒呢”合慶扶上從太妃,心思一轉突然問道。
    從太妃這倒是愣住了:“可是我也聽聞,宇文善是中了毒的......”
    合慶知道,太後喜歡服從與聽話的人,所以她一向在太後麵前謹言慎行,盡量表現出順從的模樣,太後倒是對她頗為滿意,並沒太為難。然而太後不喜歡太過出風頭的人,當年福康帝姬一出生,便與當時的老太後同慶生辰之喜,倒是壓下去壽康帝姬不少風頭,從太妃與太後之間的矛盾也不是這一件事上,許是太後心中介意許久,一時糊塗了才在和親人選這事情上做了些事情?
    若真的是太後蓄意想至從太妃於死地,自己今日也不能見到一切安好的她。更何況,眼下是從太妃也不能確認,那點心中是否真的有毒。
    “我倒是覺得,太妃娘娘不必擔憂。”合慶將從太妃扶回座位,又端上杯茶,安慰道:“如今六姐姐已經有了好人家,自然不會再有以前那事情發生了。”
    從太妃推開茶杯,搖頭道:“合慶,你不信太後......”
    合慶見她堅信太後害人一事,幹脆放下茶杯,如兒時初見她的時候那般行了個禮,道:“望太妃娘娘放寬心。合慶還要去拜見皇兄,就此告別了。”
    說完,她轉身離去,又在門外一轉,便沒了蹤跡。
    “頌香...你看這孩子!”從太妃抬手喚來頌香,激動地跌回椅子,道,“她就是這樣!像我當時見到她那般,對誰都不在意,對我們誰都不信...哪怕是養了她,她這性子一點都沒變,是暖不熱的!”
    頌香忙安慰道:“從太妃莫急,畢竟養的不如生的親,安頓好了福康帝姬就好;更何況,七公主大了,自有想法,她也是不想讓您多心罷了.......”
    此時,宣政殿內。
    “母後,一會兒怕是七皇妹要來了。”趙煜溫聲道。
    太後嗯了一句,“怕是她先去見扶玉殿那位了。”她搖了搖頭,“不成氣候,不過是一盤碧澗糕,就嚇成那般。這還沒如何呢。”
    趙煜皺了皺眉,側目看她:“母後真的沒有...?”
    太後“哦?”了一聲,反問笑道:“怎麽,皇帝不信本宮?”
    “兒子不敢。”
    太後攏袖做離去狀,高昂玉冠道:“本宮未做過的,就是未做過。就算有,也不過是放些無傷害的藥,想讓她吃些苦頭罷了。誰想到,宮外傳聞成了那般。”
    趙煜緩緩行禮,隨後起身,一雙鳳眼目送著太後慢慢消失在宮殿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