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起搖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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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子, 您在裏頭呆的可真久。”七巧見合慶出來,忙上去扶她。
    合慶抿了抿嘴,輕聲歎氣道:“許久不在宮裏, 講話這般彎彎繞繞的竟有些不習慣了,心裏累得慌。”她舉目望向雕欄玉砌的宮殿,喃喃道:“現在才知道,在洛陽的時候真是散漫慣了,一回宮裏,竟覺得心裏頭壓著。”
    七巧笑道:“主兒本來就是不喜歡拘著,自然多喜歡外頭些。我看呀,是主子身旁沒了駙馬爺,怪想的。”
    合慶看了看七巧單純的模樣, 會心一笑:“現在我看就你和以前一樣,話多又心眼傻。趕明兒就把你嫁出去,不過,我看哪個男人都會怕了你這嘴。”
    午間的日頭極足,好在是秋後了,時不時地還能刮來一陣清涼的小風。甬道的宮人見到合慶, 放下手中的活兒紛紛行禮, 合慶同七巧走著,方向大抵是朝著禦書閣去了。
    她想著, 皇兄應還是保持著那個習慣,在這個時辰坐在書閣裏看那些筆墨畫。她緩步行進著,腦袋被陽光曬得有些懵, 渾身感到一陣慵懶與困意。在洛陽的時候,自己怕是已經倒頭就去睡了。
    踏上書閣的玉階,卻見四下沒有宮人。合慶心裏狐疑起來,難道是皇兄沒有來麽。
    她輕著步子,推開房門,但見書案上堆砌著卷軸,桌子上平鋪一張宣紙,一旁的筆墨卻還是濕潤的。
    明顯是有人來過的。
    合慶佇立在那,想著許是皇兄臨時有事離去了,幹脆等等看。她轉頭看向窗外,這書閣臨著春池,不論四季,皆能一覽湖邊美景,別有一番雅趣。此時恰好湖麵上吹來一陣清風,吹得合慶鬢邊青絲飛落,她忙半眯著眼,抬手將它們攏入耳後。
    “……皇上,此事已經過去……不必再費神擔憂……”
    “是麽,可是朕聽聞宇文祥依舊在查……”
    湖邊有人,雖然聲音不大,但仍聽清那是皇兄的聲音。一聽到宇文祥三個字,合慶一下子從剛才的蒙困中醒過神來。她攀著窗子向外看去,果然見到趙煜與陳忠的背影,不近不遠地立與春池一側。
    趙煜負手,而陳忠則在一旁恭身勸慰著似的。二人卻不知道,他們的話恰好就著那一陣陣清風,吹到了合慶這邊兒。
    合慶額頭上細密地起了一層冷汗,她提著一口氣,仔細捕捉著那二人的話,又生怕被發現,於是隱藏到木窗後麵,朝七巧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皇上,如今外頭的人都猜著是扶玉殿的人做的,再如何查,也不會查到哪裏。”
    “那碧澗糕終歸是太後托人送去的,這事兒讓從太妃那陣子受了驚,現在總是心神不寧的,朕擔心,她哪日說了出去,牽連了太後……”趙煜微微一頓,語氣無奈。
    陳忠壓低聲音道:“皇上,眾人皆猜著,是碧澗糕上頭出了問題,可是就算他們查,查出來的也絕不會有什麽問題。畢竟,太後那盤碧澗糕上並沒有毒。”
    合慶心裏鬆了下去,她猜想得不錯。太後若是真的要害從太妃,又千萬種辦法,也有千萬個機會。看來,宇文祥父親的死果然與從太妃無關,與太後無關了。這樣就好,起碼可以給宇文祥一個交代。
    趙煜撇了撇嘴,鳳眼平目望去,輕輕歎氣,溫潤道:“太後一時糊塗,朕已經找人查過了,那碧澗糕上不過是撒了些讓人腹瀉的藥粉罷了,摻了些散茶粉,撒在上頭,不會引人發現。”
    “太後也是護子心切...讓皇上為難了。”
    趙煜欸了一聲,低低道:“朕做這個位置,家事、國事難免兩難。太後心疼五妹些,也是可以理解。不過......”他喉頭一動,嘴唇喃喃道:“太後那碧澗糕,倒是順水推舟幫了朕的忙了。”
    合慶一顆心剛放下隨即又浮了起來。趙煜的意思她聽得不明不白,順水推舟?這是何意。她不禁將身子靠向窗子,好聽得更真切些。
    周圍沒有別人,宮人早就屏退得幹淨,陳忠講話也少了些警惕,他道:“皇上說的是。那綿裏針症狀上就是引人腹瀉,若是豫王爺繼續查下去,也不過是隻能查到碧澗糕上頭有些腹瀉的藥粉而已。老王爺,不過是後宮爭鬥裏頭的誤傷,到底他也不敢怪到太後的......”
    陳忠悄悄抬眼,見趙煜抿嘴,繼續道:“皇上放心,那日老王爺從皇上那兒離去,奴婢盯得仔細了,沒有旁人。當日的茶葉渣子奴婢是親自處理的。宮中的李太醫已經告老還鄉,奴婢保證他不會開口說什麽。”
    趙煜沉默不語,一池子的碧波悠悠蕩漾,在陽光下折射出光芒映入他深沉不見底的眼眸。
    陳忠見趙煜如此神色,大驚,撲通跪下,啪啪打了自己兩個嘴巴子,道:“奴婢錯言!奴婢錯言!那日老王爺春進離去後,皇上再也沒召見他了。”
    趙煜眼眸裏的陰影倏忽消散開來,嗯了一聲,道:“宇文善是難得直言進諫的臣子,更何況他曾建大功。朕體恤宇文善,自然不會為難他。”
    陳忠跟在趙煜身邊多年,從少時侍奉,一點點看著他封太子、登帝位。他了解趙煜溫潤外表下多疑的性子,也深知自己剛剛的失言,此時嘴唇緊閉,不敢再多說半個字。
    趙煜見陳忠像個木頭似的,微笑道:“朕是希望豫王能接受事實罷了。太後給從太妃端去的碧澗糕,是老王爺誤食,他年歲已老,身子弱些,纏綿病榻,才歸西而去。”
    陳忠躬身道:“皇上聖明,事實的確如此。”
    那二人沉默不語,皆做賞景之狀,仿佛剛剛的談話不過是一場閑聊。
    夏末的風吹過湖麵,夾雜著幾分涼意。趙煜不知道,那靠在書閣木窗陰影之下的身影將一切聽進耳朵裏,錯愕,驚訝,難以置信。
    合慶呆呆地怔住,她心亂如麻,眼前一陣恍惚,她一直聽著,忍不住抬手死死扣住自己的嘴唇,待他們沉默後,放下手來,發現手背赫然一排淡紅色的牙印,留在了她白皙的皮膚上,久久不散。
    她無聲地垂目,雙睫在眼下投出兩眉月芽般的淺色陰影,那一段晦澀不明的對話她卻聽出了其中暗藏的風起雲湧。
    宇文善的死竟然是皇兄所為。
    她心中一陣絞痛,仿佛親眼看見自己手中剛剛獲得的那份溫情即將在未來的某一天化為殘缺。她萬般猜測,卻終歸沒有想到是皇兄的一杯茶,讓宇文善送了命。
    而這些,宇文祥還未知道。
    這其中的緣由必定牽扯諸多,然而她不過是這個王朝帝王的女眷,無權過問朝政。可是,她卻明白,這一個殘酷的真相,終有一天會毀掉她剛剛萌發的愛情與婚姻。而這些,是她皇兄從未考慮過的。他將她送到豫王身邊,隻是按照自己的棋局走了一步,然而這一步,卻犧牲了她終身的幸福,她知道,也毀了宇文祥對自己的信任。
    “主子……” 七巧見合慶的模樣,不由得皺眉低喚,她心疼地扶上她,卻被她默默避開,暗示她不要出聲。
    “皇上,七公主該從扶玉殿過來了。咱回宣政殿吧。” 陳忠心裏算了算時辰,這般說道。
    趙煜拂袖,側首問陳忠:“你瞧著,合慶她與豫王......”話說了一半兒,底下的人就得聽出來意思。
    陳忠馬上回道:“回皇上,七公主定會明白皇上苦心的。更何況,七公主不似其他帝姬......”
    “哦?”
    “這......”
    “嗬,”趙煜笑了,道:“朕明白你的意思。合慶她性子是淡薄些,清清冷冷的。她年幼失母,從小就不大愛說笑,對誰也都不太上心的樣子。”
    陳忠聽了忙稱是。
    趙煜沉吟片刻,卻低首凝視眼前一片平湖秋色,道:“不過,她終歸是個女子。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說不定,她倒是向著外頭的......”趙煜眼神中閃過一絲疑惑,心中起起伏伏幾個想法,隨後眼波轉而平淡,隱去一切猜忌,恢複了他那溫潤的模樣,一如那片波瀾不驚的湖水。
    他雖然繼承皇位並無多年,根基也仍是不穩,然而他如玉外表下的帝王權術的深沉卻日漸茁壯生長。身處高位,他並非從此高枕無憂。自古皇帝忌憚他人的光芒蓋過自己,他也並非例外,而宇文家的赫赫功績,不僅讓他的父皇有所警覺,更讓他這個初登帝位不久的年輕帝王有所顧忌。
    趙煜正沉思著,卻見湖對麵悠悠繞過來一個宮裝女子,滿頭珠翠,卻是嫁人的裝扮。他眯起鳳眼逆著光去看,原來是合慶。
    他在中秋那日見到這個妹妹的時候,便覺得她眼神中有些東西與從前不同了,那似乎是多了一種跳躍的生命力,也仿佛多了些溫度。
    “拜見皇上。” 合慶衣冠盛裝地走來,不敢懈怠,她第一次回宮省親,然而說起來卻也沒什麽親人。
    趙煜彎唇抬手,讓她平身,又問她為何到這兒來了。
    合慶端雅地微笑,回道:“在宣政殿沒見著皇兄,猜著定是到書閣了。於是繞了一圈,恰好看見皇兄在春池旁。”
    “這樣。” 趙煜頷首,倒是沒多想,抬起手臂示意她過來,“那更好,陪朕走走吧。我們兄妹倆也好說說話。”
    合慶並未失態,一如過去那般淡然,“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