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雨欺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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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 宇文祥正緩緩策馬走在盛京內,但見街市繁華,市井熱鬧, 百姓皆是笑著的無憂的神色。他卻眉頭輕蹙,似是有煩擾之事攏上心頭。
突然,他見路邊一首飾攤子上正販賣各種銀鐲戒指,其中一樣東西卻引得他頗為注意,他索性身下馬走了過去。
店家見宇文祥氣度不凡,衣著精細,一看就是非官即商的富貴人家,他忙諂笑喚道:“客官老爺!別看我們這是小攤子,樣式可都是最新的。做工精細, 瞧瞧這鐲子,成色好得很。”
宇文祥卻拿起上頭掛著的兩根金鈴緞帶,細細端詳起來。這像極了當年被他偷偷拾起收藏的那兩根鵝黃色緞帶,他親眼所見,這美麗的飾品是如何在合慶發髻間飛舞,撒下讓他留戀的一串串鈴鈴笑意。
他想著, 腰間香囊中的那兩根已經有些古舊, 於是道:“店家,這個包起來吧。” 他將那緞帶遞給小販, 掏出碎銀子放在攤子上。
店家見他買賣痛快,手腳麻利地包好,拿過銀子道:“客官, 您這是好眼力。不瞞您說,這可是宮裏的款式。我那婆娘曾在宮裏頭當差,這紙樣還是她畫的呐!” 他眉飛色舞地低聲對宇文祥說著,仿佛是件驚天秘聞。
宇文祥接過來,笑了笑,道一聲多謝便牽馬而去。
他俊秀如星,走在路上引得不少妙齡少女偷瞄,宇文祥也不去看她們,隻是徑直走著,往皇宮那頭等著合慶出宮,接她回公主府。藩王入京,自然不好隨意走動,他也不做他想,隻待皇上召見完自己後,帶合慶回洛陽。
正往前走,突然一家仆模樣的人攔在自己麵前,微微作揖。
宇文祥停馬愣住,打量他一番,不是宮中人,警惕問道:“來者何人。”
那人低眉順眼,用一口冀州話低聲回道:“王爺,我家主人有請。”
“你家主人?” 宇文祥疑惑擰眉。
“我家主人在清風閣請王爺一敘。”
清風閣?不就是剛才自己路過攤販旁邊的那家酒樓麽?
宇文祥回頭,抬眼望去,卻見邵珩正站在那清風閣上,輕搖紙扇看著自己微笑。
原來這家仆口中的主人是邵珩。
宇文祥心想,邵珩曾讓自己離開京城前相約見麵,自己正猶豫著去還是不去,如今倒是他先找來自己了。宇文祥沉吟片刻,側首回道:“好,前麵引路吧。”
“沒想到,豫王是個性情中人。” 邵珩見宇文祥拐上樓,瞧見他腰間給合慶買的首飾,先笑著這般說道。
合慶扶著趙煜漫步於春池岸邊,一路桂香撲鼻,秋色漸濃,又有一排排大雁南歸而去,穿過一行棉白色的雲,轉而不留蹤影
趙煜見合慶心不在焉,正往著天上的秋雁凝神,也抬眼看去她所視的方向,溫和笑道:“怎麽,想回去了?”
合慶回過神來,收回視線笑了笑:“皇兄誤會了。秋天來了,容易乏些,大概是中午在從太妃那吃的點心沒消食兒,有些堵罷了。”
秋光下,她見趙煜依舊眉目溫潤,語氣柔和,陽光輾轉於他眉宇間,還是那樣文文弱弱的文人雅士的做派,若不是她清晰記得在書閣偷聽來的那場對話,她真的無法想象趙煜會有那般風雲莫測的的陰鷙與手起刀落的狠絕。
“看什麽呢?” 他餘光注意到合慶,並沒去看她,笑著問道。
合慶轉移開視線,淡淡一笑:“不見皇兄有一載了,第一次發現,皇兄好像變了。”
“哦?” 趙煜頗有興趣,“這如何解?”
合慶遠望,輕聲道:“以前覺得皇兄性子優柔寡斷些。今日一見,卻覺得…倒是多了幾分果斷威嚴。”
趙煜聽她說自己優柔寡斷,倒是也沒生氣,哈哈一笑:“也就你敢這樣直言了。”
合慶道:“皇兄貴為天子,是我趙家的天之驕子,大垠王朝的帝王,合慶雖為帝姬,但卻也是皇上的臣子。臣子說話直言,難道是錯麽?”
她突然劈裏啪啦地說了這些話,趙煜倒是沒想到,神色微微不快,道:“已經是出降嫁人了,看來豫王還是壓不住你啊。”
合慶聽他提起來豫王,忍不住道:“那些信,皇兄看了沒有?”
趙煜知道,她謹記出降前自己給她說的那些話,因此她到了洛陽之後,豫王府中的上下事,她皆一一稟報,他當然都讀過。趙煜語氣溫和些:“當然,朕知道,你這妹子心懷家國,所以才委托你……”
“前些月裏頭,河南道大旱,皇兄為何置之不理呢。我連發五道急信,為何都沒有增援……” 合慶心裏一急,忍不住問了出來,心裏還帶著幾分怪怨。
趙煜輕咳幾下,回道:“朕都看見了……可是,朕自有安排。何況,豫王不是很好地解決了麽。明日朕召他入宮,賜他金銀,你可滿意了。”
合慶聽了,才知道邵珩和自己說的那些話並非是假的。皇上果然是看見了那些信,隻不過是故意不睬罷了。
“皇上賜他金銀,不如減免河南道糧稅,減輕民負,減輕官府的壓力。” 合慶默默回道,見趙煜側耳傾聽著,繼續道:“大旱剛過,皇兄此時給百姓一個恩典,讓他們對你心存感激,讓糧政司對皇上效忠,豈不是兩全其美?”
趙煜突然抽出手,拂袖慍道:“帝姬不得議政。朕倒要問問豫王,為何教你說這些話與朕聽。”
合慶急道:“皇兄糊塗!這和豫王無關。”
“哼,你倒是向著他了。” 趙煜負手低聲道。
合慶也不扶他了,沉聲道:“皇兄,宇文家世代輔佐我趙家,守中原一帶,從來都是一顆忠心。我也觀察許久了,宇文祥他並無他意。皇兄你何不收攏他繼續為自己所用呢?”
她知道自己不能再向著宇文說話了,隻好話鋒一轉,好意從趙煜的角度著想。
趙煜彎唇漠然:“收攏?你並未出入朝堂,自然不知道宇文家在朝中的呼聲。朕,這是替趙家的江山考慮。”
他見合慶抿唇,秀眉緊皺,於是抬手摘下一朵花,別在她鬢邊,道:“七妹,朕比任何人都想守住江山,都想做得更好。朕知道,有些人對於朕坐在這個位子上不服……”
合慶轉頭看他,眼神冷然,反問道:“若皇兄將忠良逼到絕路,誰還能當支持皇兄的人呢?”
趙煜長衫下的環佩叮叮作響,他愣住,竟無話可說了。
宇文善到底是屯下餘糧,以做儲備,又將這儲備用於賑災濟貧。那年外藩邊境作亂,前線軍餉不足一事,宇文善更是親自率領那兩千兵馬,神兵天降似的帶著那湊齊的軍糧趕到前線,贏了些軍威。
趙煜那時候是太子,但是他怕了。他聽聞朝中皆誇讚宇文善智勇雙全,應做國師;又聽聞有人說自己年輕無經驗,文弱不足成事。而宇文善,似乎並不看好自己作為登帝位的最佳人選……這些閑言,蠱惑人心,他作為一代帝王的尊嚴,豈能容忍這般詆毀?
那次外藩再次求親,宇文善更是在朝堂上一語當先,舌戰群儒,不可送太後親女出降。他高坐明堂,一雙鳳眼藏於珠簾之後,心裏卻百般不是滋味……自己的親妹,卻要他來護著,這帝位做的實在是被動。
父皇臨終前,已經頗為忌憚宇文家,提醒自己應小心謹慎,必要時,可削藩王……
他謹記那些話至今。
萬千光影收斂於趙煜眼眸,化為深沉濃重的心思,任憑秋色再美,也不能照亮他的瞳中。
沉默許久,他停下腳步,複又繼續走著,偏頭對合慶道:“好……朕會想想。”
他會再想想,想看看這個七皇妹是向著趙家皇位,還是一個駙馬都尉。
“得了,回書閣吧……那畫兒,你看得如何了?”
清風閣。
宇文祥見邵珩裝扮一普通文人,知道他是低調而來,客氣道:“不知道邵親王找我,何事?”
邵珩搖了搖紙扇,一股股風吹起他額前的發絲,顯得倜儻瀟灑,他打量了下宇文祥,看出他眼神中隱藏著一股不羈與深邃,笑道:“虎父無犬子。那日中秋宴上,還沒太看得真切,現在才發現豫王真是儀表堂堂,定是朝廷棟梁。難怪公主青睞……”
宇文祥聽他這般客套話,眉毛微抬,也回了幾句,見一桌子酒菜早已備下,往前一推手道:“邵親王有話不如直言,一會兒本王還要接嶸兒回去。怕去的晚了,她見不到會擔心的。”
邵珩聽了他那般稱呼合慶,神色凝住片刻,隨即微笑入座,屏退左右,抬手引宇文祥坐下,道:“自然有事,而且還是豫王有興趣的大事,不妨坐下,你我好好聊一聊。”
宇文祥猶豫幾分,掀擺而坐:“但說無妨。”
“本王與老王爺素來交好,仰慕他的正直忠誠,老王爺之死,著實讓人可惜、惋惜!”
宇文祥看出他話裏有話,順著他意道:“之前邵親王來信說,會替本王調查父親之死,又說或許與宮中有關,不知可有線索?”
邵珩慢慢看向他,點了點頭:“的確。今日確實為了此事。”
宇文祥回道:“邵親王那時候曾說,此事與或許與嶸兒有關。當時你問過本王嶸兒可有什麽異常,本王飛鴿傳書你,她並無如何,隻是每日看畫。”
邵珩點點頭,他記得那時候宇文祥單單寫了一個“畫”字給自己。
“不錯,那時候傳言,是七公主的養母從太妃……”
“本王已經查明了,此事與嶸兒、從太妃無關。”
邵珩笑了笑:“的確如此。那並非真相。”
宇文祥見他給自己斟了一杯酒,抬眼看他,道:“看來邵親王是知道何為真相了?”
邵珩手持酒杯歎了口氣,隨即一飲而盡,緩緩開口道:“豫王有所不知……你父親,怕是飲了禦賜的茶,才………”
宇文祥剛剛舉起杯子貼到唇邊,聽了這話眼神鋒利起來,直直地看向邵珩:“邵親王才飲一杯就醉了麽!”
邵珩從懷裏掏出一個淺藍色的布包,放到桌子上,看向宇文祥:“豫王不妨親自打開。”
宇文祥遲疑片刻,伸出二指打開布包,隻見裏麵一團似是燒成黑乎乎的,不知何物,隱約還散發出一陣清香。
邵珩見他神色,繼續道:“豫王看到的,就是皇上愛飲的禦茶龍團勝雪。” 他歎息道:“可惜,老王爺飲的這杯,裏頭是加了東西的……”
合慶正持著筆抄繪星圖,突然,她手腕莫名一抽,毛筆從手中抖落,在雪白的宣紙上留下一道墨色的劃痕,割裂開了那青龍白虎的方位。
“怎麽了?”趙煜聞聲過來,看她失神。
合慶怔怔,撿起毛筆道:“我從未有過這般感覺。”
趙煜道:“許是累了,上禦茶吧。”
外頭宮人聞言端來兩盞龍團勝雪,合慶聞著茶香,卻不飲,抬眼望去天邊。
隻見陰雲濃重,如墨色滴入水中卷卷而來,有著山雨欲來風滿樓之勢,一如她心中那異樣的預感……
“暴雨將至了……” 她持著半幹涸的毛筆看向窗外,喃喃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