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落清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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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風閣的二樓, 臨窗的雅座上兩個男子屏息對峙著,將那氣氛壓得一如外頭的天氣那般低沉。陰雲翻湧,眼看就朝著京中緩緩而來。宇文祥的眉宇間也攏上一層陰沉, 他垂目看了一眼那燒成一團黑的禦茶,良久,複又淡漠抬眼看向邵珩,頷首道:“本王如何憑這東西信你的話?”
邵珩迎風望向窗外,街市的攤販紛紛匆忙收起攤子,準備逃離這場未知的秋雨,而他卻一副閑情模樣,對宇文祥道:“豫王大可不信本王空口,可是這並非無憑。”他食指捏著那淡藍色的布包的一角輕輕拽向宇文祥, “豫王大可將這拿走,找個太醫一查便知本王是不是胡言亂語。況且,那綿裏針乃前朝盛行之物,如今在我大垠已屬宮中禁藥,試問誰能輕易得到呢?”
宇文祥緊跟道:“父親生前未有什麽過錯,皇上無需做這事。”他說這話的時候, 強壓著心中的震驚與錯愕, 故作平靜地說著。他想著,那合慶呢, 難道她早就知曉此事麽。
邵珩卻話鋒一轉,認真問道:“豫王覺得,中秋宴如何?”
宇文祥沉了口氣, 盯著邵珩道:“歌舞升平,鍾鳴鼎盛。”
邵珩點點頭,卻眉頭緊蹙,故作探究般問道:“豫王可知,這中秋宴耗費多少兩銀子?”
宇文祥早就這般猜想了。中秋宴上不說其他,光那些煙花盛景,必定要耗費不少人力財力,而這也證明了國庫並非虛庫。若是如此,那當時河南道大旱之際,皇上不肯出援開倉,也未減免糧稅以慰民心,這又是為何。既然有銀子置辦中秋宴,如何不能給河南道半點恩惠。京城中繁華如常,可是洛陽城中的百姓卻剛剛遭受一場天災......他作為河南道的藩王,自然會覺得不公、不解與痛心。
邵珩看宇文祥沉默,揚了揚唇,低聲道:“大前陣子,皇上廣修禦庭園一事,豫王也應該有所耳聞。唉,皇上尚且年輕,多少有些氣盛,他想創一個盛世,可惜偏了些方向。本王勸不住皇上......”言罷,邵珩又是一聲歎息。
宇文祥雖然心中認同邵珩,但嘴上卻道:“禦庭園一事,皇上自有皇上的聖裁。”
邵珩看出來宇文祥的動搖,反問他道:“那若是忌憚忠良呢?也算聖裁?”
話音剛落,外頭轟隆一聲雷鳴,錘破了天邊僅剩的一絲寧靜,緊接著啪嗒啪嗒地雨點細細密密地打在木質的窗框上,外頭雨聲漸大,連綿成一片煙霧珠簾。
聽了邵珩這話,宇文祥一驚。他沒想到邵珩竟然直接說出了他心中對於父親的死的猜想,也更沒想到邵珩這般大膽地在自己麵前議論起皇上。
“你父親率領兩千輕騎壓著軍餉,解了當年的玉門之困。若是沒有他如神兵天降般的出現在邊境,那我大垠又不知道會白白葬送多少好男兒!可惜啊!”他將折扇扣在桌上,沉聲道:“可惜,你父親沒想到,這竟然為他招來了殺身之禍......”
邵珩說罷,做悲痛狀,扶著酒杯繼續道:“我同你父親算是好友,當年宇文善的名字,無人不稱讚!一代名將,竟喪於一杯禦茶......讓我等臣子,真是寒心了。”
宇文祥聽得一把拳頭死死握著,眼睛因為強忍著悲憤而隱隱發紅。他本就因著皇上之前的做法不解,本以為是國庫虛空,無力支援;然而又見宮中禦庭園雕欄玉砌,中秋宴煙火傾城,無一不顯示著他給皇上的借口並非屬實。他心中百般不是滋味,如今,卻又聽聞父親因為功高震主,引得帝王猜忌,最後落得個猝死的結局......
他不敢相信,也不想相信...自己一直追尋的真相,竟是一心追隨的趙家天子。
邵珩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豫王務必注意身體。老王爺已經歸西,傷懷已經無用,更何況,此事的真相事關...”他頓了頓,拂袖負手:“罷了,這並非你我權力之內的事了。”他踱了幾步,又喚來小二,叫他將酒拿下去熱一熱。
外頭煙雨朦朧,將盛景籠罩在一片水墨色之下,隻剩下被渲染的白色與淡淡青墨色,偶爾街上張開幾把油紙傘匆匆走過。
宇文祥見小二來拿酒,怔了一怔,側頭問邵珩:“那嶸兒,知道此事麽?”
“哎呀,雨點子打了進來了。”合慶低聲喚道,趕緊過去將窗子關緊。
趙煜盯著她剛剛畫完的圖,眉目間閃過一絲雀躍,道:“七妹,你果然聰慧。朕覺得,這清明上河圖裏,必定如你推測的那般。”他展開廣袖,轉身看向大垠地圖,喃喃道:“看來,太.zu皇帝留下的秘密就在西涼了。”
“皇兄在說什麽?”合慶攏袖走過去,詫異問道。
趙煜沉吟片刻,壓抑不住內心的喜悅,道:“你可知,當年太zu皇帝遠征至西京一代,北上打到西涼一帶,西涼國主獻金銀寶藏,太zu終勒馬劃界,兩處太平。” 他望向地圖上西涼的地盤,緩緩道:“西涼寶藏數不勝數,太zu皇帝秘密押運一批回京,儲於宮中,重修了宮殿,又建造了禦庭園。而剩下的那部分,卻無人知道埋於何處,從此銷聲匿跡了。”
他轉手按在書案上,目光仿佛追到了幾十年前,又說“父親從太zu皇帝那繼承了這圖,卻未得到畫的秘密,一直壓在珍寶庫中,不曾拿出。直到朕繼承帝位,父皇才親口對我說與此事。”
合慶卻渾似未聽入耳,待趙煜說完了,盯著他道:“這畫,不是前朝宮廷畫師張立顓所做麽?為何又牽扯到大垠太zu皇帝?”
趙煜聽聞她的逼問,拂袖將把玩在手中的玉珠放下,凝神片刻道:“聽父皇說,那時候,張畫師還活著......”
他語罷,見合慶沉默不語,複道:“太zu愛惜人才,張畫師又是個忠心的。在張畫師欲自盡於帝座之時,太zu皇帝趕到,將他救下,富養於宮中,好生待之......可惜,他身染惡疾,最後就這樣去了。”
原來,那本《前朝本史》上所書寫的,都是假的...張畫師並未殉國。
合慶冷笑一聲,心中輕嘲,後人史官可隨意書寫前朝之事,卻無人真的知曉真正發生了什麽。她幽幽問道:“張畫師的後人呢?”
趙煜搖頭:“皆死於惡疾。”
合慶聽完,呆了呆,她心中敬仰的張立顓,竟然一生這樣波折,為趙家太zu繪製了這驚絕的清明上河圖,又最後死於疾病,也不知,他最後想著的是什麽。
一代王朝,也就這樣如煙消散,若是自己與宇文祥百歲之後,後人又如何書寫他們呢。也許,不過是邙山青塚,碑刻留名罷了。若是那般也好,從此遠離恩怨,彼此相伴。
她轉頭看向趙煜:“我願意替皇兄遠走一趟西涼......畢竟此事關係重大,我對這畫有了解,親自去也能熟悉些。”
趙煜倒是沒想到她這般請命,哦地疑惑了一聲,道:“你一個人?”
“我帶駙馬一同去。也算是為趙家出力了。”她淡然道。
趙煜一直對著窗外的煙雨,他突然道:“七妹,你真的喜歡他嗎?”
合慶愣住,失神片刻,她張口道:“是的。我喜歡他。”她雖然隻能看到趙煜的背影,卻知道他對宇文祥的心思,於是緩緩沉聲道:“求皇兄,放過他吧......”
趙煜聽聞這話,心中恍然一震,他眯起雙眼,半側過臉看她:“你這是何意?”
合慶苦笑彎唇:“皇兄要削藩王,是麽。”
趙煜閉目,他知道合慶的聰明,從他拒絕河南道大旱的接連請求開始,她應該隱隱約約就察覺到了自己的想法,他那一刻突然慶幸合慶隻是個帝姬,並無實權,否則,這般聰明的人,如何能長久的留著?
“逼宇文家到這一步的,是他們自己的所作所為。”趙煜轉頭,避開合慶的迫視,繼續道:“這是江山,姓趙。可惜,宇文家怕是忘了這一點。”
“所以你殺了宇文善?” 合慶冷然看他。
“是,是朕殺了他。”趙煜先是沉默片刻,隨後怫然冷麵,並未否認道:“朕登帝位並非容易,而宇文善更不可信。”
趙煜拂袖大步走道合慶身邊,一向溫潤的臉龐染上幾分陰鷙,低聲道:“做大事者,不可手軟,排除異己,方得天下安穩。”
合慶倒退幾步,撲通一聲跪下:“臣妹保證,宇文祥並非異己,求皇兄放過他!”
趙煜神色緩解幾分,扶起她道:“朕眼裏你與其他皇妹不同,性子雖淡了些,但是個能成大事的。你若是男子,將來必有作為。朕還等著你,替朕徹底解開清明上河圖的謎團。”
“至於宇文祥,”趙煜負手,輕歎一聲,“既然你喜歡,朕就留他,希望他能好自為之。”
合慶明白,隻要她不告訴宇文祥這一切真相,他便能依舊像以前那般,平平安安,不做他想。隻要自己留在他身邊,永遠做一顆皇帝眼中安撫豫王的棋子,那她與宇文祥也可換得一方太平。
“臣妹,遵旨......”
外頭的雨越下越密,風也帶著點兒刺骨的涼意。
合慶恍惚地扶著七巧的手出了書閣,看了眼旁邊的轎子,卻搖了搖頭。
七巧撐開大傘,朝著跌跌撞撞走向雨中的合慶急喊道:“主子!當心著涼!”一把傘過去,合慶已經濕了大半個身子,她發絲淩亂,雨水打在她的臉上,已經分不清是不是她眼中流下的眼淚。
“主子...咱們走吧。駙馬爺說了,在皇宮外頭等您...”
合慶回過神來,迎著雨眨了眨眼:“對...他還在等我。七巧,我們快走。”
主仆二人踩過青石磚的水窪,跑過長長的前場,終於到了朱紅色的宮門外,然而,隻見外頭空無一人,隻有無邊的雨簾。
合慶失神,臉色徒然落寞下去,原來他沒有在這裏等她......
七巧撐著傘,眯眼看向雨中,隻見搖搖走來一個人,她起先未看清,隨後才大叫:“主子,駙馬爺!”
合慶抬眼看去,雨中,宇文祥一身濕透,步履沉重地緩緩走來,雨絲淩亂他的發絲,緊緊貼在他的唇邊,看起來是那樣疲憊不堪。
“宇文祥!你去哪兒了!”合慶又驚又喜,不顧一切地跑進雨裏,衝上去摟住他。她將臉貼上他的,感到了一陣冰意。不知道,他在雨中走了多久......
她緊緊摟住他,失而複得般的心情,埋頭在他的懷中:“咱們明天就走,明天就回洛陽。我想和你回我們的家!”
宇文祥似是才反應過來懷中的溫香軟玉,雙手抬起環住她,起先是輕輕摟住,隨後越抱越緊,仿佛將要離別。
宮門的守衛站在那裏,紛紛麵麵相覷,不解地看向合慶帝姬與豫王的舉動,誰也不知這一對雨中的戀人彼此之間發生了什麽,可是,每個人的心中又凝結了一陣莫名的哀傷,隨著這一場京華秋雨化為煙霧,漸漸飄散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