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庭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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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轉日, 皇上果然召宇文祥入宣政殿覲見,合慶陪同他一起從公主府乘玉攆行至宮門,一路上彼此沉默無聲。
    宇文祥淡淡地將視線穿透車上的那層薄紗, 望向更遠的地方。雨後的陽光格外柔和地拂過他的眼睫,卻無法將他的眼眸增添半分如昨的光彩。
    京城,驟雨疏風過,秋光正濃時;然而宇文祥眼眸中的陰雲卻仍然為消散。
    他的心思正回想起清風閣裏那場與邵珩的對話,突然覺得右臂一暖,耳邊聽到:“你怎麽了?”
    他回頭,見合慶一臉擔憂地望向她,凝視半晌,隨後抬手蓋上她的, 淡淡笑道:“沒什麽。昨兒個被雨淋了,頭有點脹罷了。”
    合慶看著他的臉,他一向能夠帶個她一種可靠感與安全感。她與他日漸相處中,知道他是個靠得住的人,日複一日的耐心與包容,並非每個男人可以做到, 然而現在, 她卻無法在那雙眼中尋找到她以往凝視的東西。
    她聽他這般說話,語氣裏不似前些日子的喜悅, 心中不知發生了什麽事情,手漸漸鬆了下去,有些意興闌珊, 宇文祥嗬笑了一下,抓回她的手捏了捏:“都說了,我沒事。”他看著她略有不快的神色,反問道:“倒是你,昨日從宮裏出來,怎麽那般。”
    原來,他們昨日從雨中歸去後,合慶沐浴更衣完也不用晚膳,直接躲進臥房,鑽進被子裏悶著,她等了宇文祥許久,卻沒有等到,自己先沉沉睡去了。後半夜,她翻轉過身子,又發現宇文祥就躺在自己身邊,半條胳膊給自己當枕頭。
    今天早膳的時候,彼此也都沒有交談,他卻替合慶盛粥夾菜,外人看著必然以為是歲月靜好的模樣,然而彼此心裏所想,卻各有不同,一如昨日的同床異夢。
    合慶聽他這樣問自己,卻暗自咬唇搖了搖頭。皇上的那些話,自然是不可告訴他的,她想,自己到底是自私的,她不想告訴他真相,一來,是怕讓他再次失望。她的皇兄毒了他最親的父親,自己又成了他宇文家的媳婦,這以後,該如何相處。二來,他並非池中之物,他的果決與狠,她皆有所見,一個連神佛都不信的人,能期待他忍耐多久?
    與其告訴他真相,不如就這樣讓它散於風中。就算這是個謊言,她也是想給自己編製個琴瑟相和,舉案齊眉的夢罷了。是的,就如他握住自己的手在書案前說的那樣,舉、案、齊、眉。
    她在心中將這四個字揮墨寫下,默念了幾遍,轉而一笑,溫婉地對上他的眼:“在京城竟不太習慣了,也是奇怪。想來還是洛陽這個舊都更適合我,”她側頭靠上他的肩膀,企圖用自己作為女子的溫柔多情融化他眼中的莫名的薄冰,輕輕道:“等回去了,你再給我修修秋千架吧。我瞧著那繩子有點開了...還有,在廊下的牆角,我想讓家丁種幾株長壽花,你那迎春花兒過了春兒就沒了,秋天看著怪寂寞的......”
    他聽她柔聲低語,像極了一個和自己丈夫絮絮叨叨打理家務的妻子,他心中幾分慰藉,唇角不經意地揚起。從她口中描述出來的那種美好的生活,他不知幻想了多少次。
    可是,可是。宇文祥突然抿唇,沉沉閉目,這一切來得是太遲了吧......從他得知了真相的那一刻,他便不知如何再對她。
    玉攆停在宮門前,他先下來,想抬手扶她,但卻定了定神,不由分說地環住她柔軟的腰肢,將她旋即抱下。
    合慶被這突如其來的親密弄得不知所措,周圍還有小宮女走過,見帝姬駙馬這般,偷偷掩唇而笑,又匆匆行了個禮,垂首走開。
    “你這是做什麽呢。”合慶忍著害羞的笑意故意問他,“青天白日的,宮裏人看我笑話了。”
    她心裏卻是踏實的。宇文祥一早上都對自己淡沉著臉,那樣忽冷忽熱的,她也不知到底怎麽了,剛剛他結結實實地一抱,也讓她心裏安定幾分。原來,他還是那樣在意自己的。
    宇文祥抬頭看了看宣政殿的方向,道:“我去了。等完事了,來尋你。”
    合慶嗯了一聲,像個送行的妻子,替他撫平衣領與廣袖,道:“我去禦庭園等你,”她狡黠一笑,“知道哪裏嗎?”
    “雲歸亭麽?”他對著她難得的俏皮舒展一笑。
    合慶深深看他一眼,回他一抹滿意的微笑,轉身離開。
    禦庭園裏,合慶漫步於杏岡坡上。
    春日,這裏滿山杏花,美不勝收,如今入了秋,漸漸成了一片金黃,倒像是漫山杏子了。
    抱著竹籃采秋菊的宮人看見合慶,紛紛停下躬身行禮,合慶慢慢走著,看了一眼,對七巧道:“皇兄真是雅興,這禦庭園修得越來越大,如今又命宮人采菊,果然成了朝飲木蘭露,夕餐秋菊英了。”她滿目秋色,卻眸中凝著一點落寞。
    七巧知道她心中鬱結,安慰道:“要奴婢說,秋風一起,菊黃蟹肥。等回了洛陽,我想法子弄幾隻河螃蟹,咱自個兒燒著吃。”
    合慶卻沒笑,眉眼散發一種淡淡的溫和,幽幽道:“回了洛陽,還能和從前一樣麽。”
    七巧不語。
    “走,上雲歸亭吧。”
    她說著,緩步登上玉階,每一步都喚起了她從前的記憶。也不知怎的,她腦中總在極力回想,那日是否在宮牆鏤花外,有一張少年的麵孔注視這自己,若是她回頭,會不會一切都有所改變?
    她複又暗自搖頭,命運本就無常,如洪流,似逆旅,一旦卷入其中,便不可回頭。合慶總是帶著幾分淡淡的悲觀,信命,信天意,所以她對宇文祥那樣隻信自己的人格外佩服,她也需要這種人成為自己生命中的依靠。
    坐在亭中,合慶迎風思索著,突然聽見身後有人細細道:“陳公公,小的再也不敢了。”
    “這次且放過你。下次若再貪睡誤了時辰,便要好好罰了。”
    “多謝陳公公,多謝陳公公!”
    合慶回頭望去,原來是陳忠。她見他朝那垂首的小太監擺了擺手,那小太監便趕緊溜走了。陳忠托著拂塵一轉身,見到合慶坐在亭上望著自己,於是恭恭敬敬地停下腳步,朝著雲歸亭的方向福了個身子。
    她低頭朝下道“陳內侍,怎麽不在皇兄身邊。”
    陳忠緩步走上來,先是唱了一句拜見帝姬,才起身垂目溫言道:“回七公主,皇上在宣政殿召見朝臣,奴婢見禦茶房遲遲沒有人送茶,聽聞當值的太監入了禦庭園,才進來找找,果然,見那瞌睡蟲藏著。”
    風拂過陳忠的聲音,更增加了幾分溫潤,合慶看著他拱手垂目,淡淡道:“抬起頭來。”
    陳忠身子一愣,緩緩起身,將臉抬起。合慶盯著這張臉看了很久,突然笑道:“也不知怎的,總覺得哪裏見過陳內侍。”
    陳忠低聲道:“奴婢生的不過是個尋常臉子,放在人堆兒裏瞧不見的。”
    合慶淡淡道:“也是。一直覺得陳內侍如謙謙君子...與其他中貴人不同。”
    陳忠忙道:“七公主謬讚。奴婢身子卑賤,不值得這些。”
    合慶知道陳忠跟在皇兄身邊多年,從來是皇兄的心腹,自己也不好多和他搭話,正要說些客套話與他道別,卻突然發現他的衣服下擺有個破洞,似是被燒過一般。
    “陳內侍,你是皇兄身邊的人,為何衣服破了,也不知道。”她溫和道。
    陳忠快速低頭,見果然如此,神色匆忙閃過一絲緊張,道:“多謝帝姬掛懷,想來是前陣子去禦膳房的時候,不小心被火撩了。奴婢這就去換。”
    合慶嗯了一聲,許他離去,可是心裏卻總有一種奇怪的感覺,說不出來,也不知道是什麽。
    她獨自坐了一會兒,靠著朱漆柱子閉目養神,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聽見身後有腳步聲,慢慢睜開眼。
    “公主和從前一樣,喜歡這亭子。”
    她轉頭見是邵珩,倒是沒想到,隨即胸中有幾分失落,“邵親王......”她起身喚他,見他一身朝服,想來也是被皇上召見而來。
    邵珩嘴角含著淡淡微笑,“我們又見麵了。”
    流雲劃過天際,亭前花開花又落,她和邵珩又如數年前那般,站在了雲歸亭上。
    “時間真是快啊。那時候見你,你還是個孩子。”邵珩頷首呼出一口氣,這般感歎道,他突然苦笑一笑,“你還年輕著,而我,卻垂垂老矣了。”
    合慶嗬了一聲:“邵親王才過了而立之年,還未及不惑,何處此言呢。”她這話不過是尋常話一句,可是邵珩聽了卻像在安慰他。
    邵珩轉頭看她,第一次用打量女子的眼光望著她,隻見她臉如皓月,明眸含星,眼角又多了幾分嫵媚,嘴唇飽滿似秋日熟透的果實,被那胭脂染盡,紅了整個禦庭園。
    他收回目光,將心中那一陣許久未有的跳動很好的隱藏起來。他也說不清對她是什麽感情,朋友、長輩、或是愛情,似乎皆不是。
    他隻是願意看見她,一直這般看著她,或許,他自己更想她陪著自己吧。
    合慶轉身對他道:“還未感謝邵親王,替宇文祥解了洛陽之困。”
    “哦?”邵珩疑惑一聲,隨即舉扇點了下手心,點頭道:“你說疫情一事麽。”
    合慶道:“想來是邵親王上書皇兄,洛陽才能解了封城。”
    邵珩笑了笑:“舉手之勞,何況,本王很欣賞豫王。他年輕有為,又有謀略,必是棟梁啊。”
    “宇文祥倒是邵親王稱讚了,不過,棟梁倒是不敢當。”
    合慶與邵珩回頭,見宇文祥站在他們身後,這般說道,神色隱隱有著些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