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轉千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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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慶見宇文祥回來了, 走了過去站到他身邊,抬頭道:“這麽久,皇兄和你說什麽了麽?”
宇文祥淡然道:“沒什麽, 一些朝政瑣事罷了。”
宇文祥從宣政殿出來後,直接朝著禦庭園的雲歸亭走去,剛一到,抬頭見合慶與邵珩站在亭中,心中有些不快,轉頭看向另一邊,道:“邵親王怎麽也入宮了?”
“皇上召見後,閑了來這兒走走。”他笑意溫和,說得心不在焉。
三人這樣站著那兒, 倒也是巧了。他們當日在此地初遇,而今又一同在此地重逢,可是各自心中所想的,卻不似當年。
合慶上前一步,挽住宇文祥的手臂,低聲對他道:“你別多想。我們就是巧遇上了。”
“我知道。”他信她的話, 隻是對自己有些不自信, 畢竟那個人是最先住進她心裏的人,到底還是有幾分不痛快。
邵珩見合慶對宇文祥及其親密, 時不時附耳低語,心中覺得極其不自在,隻好展開手中折扇, 悠然晃了起來。
“既然邵親王無事,我們就先行一步了。” 那三人站了好一會兒,宇文祥對邵珩行了個禮,與合慶做離去之狀。
“豫王爺,”邵珩含著笑意叫住他,對著他半個背影道:“清風閣一敘,望王爺仔細斟酌。”
宇文祥停頓片刻,眼中閃過一絲犀利,不假思索回道:“你放心。本王自會好好考慮。告辭。”
邵珩搖著扇子笑著看他們離去,轉身消失在一片花叢之中。他突然收起笑意,冷然道:“好了,你們出來罷!”
涼亭旁邊的樹叢裏一動,閃出兩個人影,竟然是明芝與陳忠。
邵珩側頭看了他們一眼,皺了皺眉,負手責備道:“宮中耳目多,行事需謹慎些。你們在此藏著,就不怕別人發現麽。”
明芝輕笑一聲:“怎麽,王爺怕了?”
邵珩冷哼一聲,笑道:“你倒是主仆情深,七公主此去一別,不知何時再回。你在這兒藏著,就為了看看她,”他盯著明芝嘲道:“若不是親眼所見,真不知道你也是有感情的。”
明芝攏袖,收回望著合慶遠去的目光,抿唇而笑“王爺想多了。七公主已經不認我這個舊仆,我又何必在意她呢。”
陳忠抬頭看了眼日頭,拱手低聲道:“王爺,娘娘,不早了。奴婢該回了。”
邵珩低頭看了一眼他,神色一變,突然喝道:“你這衣服怎麽回事!”他目光凝視片刻,才明白過來,悠悠道“陳公公,宮內嚴禁明火,你行事需小心些,可不要壞了大事。”
陳忠目光沉下,道:“王爺放心。奴婢謹記著,奴婢這個名字裏的忠,到底該忠於誰。”
馬車一路向南而下,合慶臉上的笑容也漸漸多了起來,她一心想逃離皇宮,離開那個權力陰謀的中心,顛簸十幾日,如今終於已經行至河南道境內。
她抬手掀開馬車簾子,朝外望去,見一片平原上秋光正濃,轉頭喚宇文祥過來看。宇文祥看著她,像是看個小孩子似的安慰一笑,卻也沒過去看。
合慶歎了口氣,放下簾子索性靠了過去,將下巴搭在他肩膀上,百般無聊道:“這一路上你一直繃著個臉,悶葫蘆似的,真是無趣。”
宇文祥肩上一沉,側頭看著這張臉上塌眉耷眼地看著自己,一副可憐樣,他長舒一口氣,強迫自己放鬆下來,終於開口道:“大概是前朝事多,心裏頭有點累了。”
“累了剛好。”合慶眼神亮了起來,往他懷裏一歪,宇文祥倒是很意外,慌忙一把接住這一團軟軟的身子,低頭看她那似明月的臉,合慶笑道:“你不是說帶我去江南麽,不如不回洛陽了,幹脆現在拐道就去。什麽朝政呀、皇上呀、咱今兒個都放放,就你和我,可好?”
宇文祥看著她天真的笑容,彎了彎唇,無奈道:“糧政司誰管?我一走,後頭一大堆人找我,又該如何?”
合慶倒是都替他安排好了,她慢慢道:“那怕什麽呀,糧政司裏頭還不怕沒個可靠的副手,你堂堂豫王身邊兒能是平平之輩麽。選幾個妥帖的,替你分分擔子。”她說著,腦袋往他手臂蹭了蹭,找了個舒坦的地兒。
她不得不承認自己是心虛的。她這般拐彎抹角的讓他帶自己遊山玩水,不過是想極力拉他離開那些個朝政中心,還有,就是那件可怕的真相。
離開了那些個事兒,也就離皇權政權遠了一步,這般就好像自己和他也能離那個真相遠了一步。總之,越遠越好,既然她不知道如何麵對,不如就帶他逃離,直到時間讓他們忘卻。
可是,她不知道,宇文祥早就從邵珩那兒知道了此事,他心裏頭對皇上已經冷了下去。尤其,先是趙煜對當時旱災的冷漠態度,後來又是見到皇宮裏頭的揮霍過度;再後來,得知了那件極大衝擊了他最後理智底線的事情,宇文祥的心思早就不在朝廷裏了。
他最最舍不得,也不明朗的,就是合慶了。她是否一直知道此事呢。宇文祥心思深沉,但他極少將這些算計和深思放到合慶身上,然而此時,他竟多出幾分疑惑,不知合慶身份到底是什麽了。
宇文祥低頭看她,見她明眸如春池,清澈可人,那般眉目含情地看著自己,他心中怦然一動,相信這並非是裝出來的,不禁抬手輕輕滑過她的眉毛,玩味道:“你倒是想得周全。這東南西北走一圈的,我這豫王之位還坐不坐了?”
“不做這藩王倒好了。”合慶馬上接話,小聲喃喃道:“我想和你做一對平凡夫妻。咱們隱居山林,春來看花夏打蟬,秋賞明月冬吹雪。就我們兩個人,這樣朝朝又暮暮,歲歲又年年......”她聲音低下去,語氣卻極其真摯。她巴不得他不當王爺了,皇兄從此也不必再忌憚他,而他也可以穩穩當當,平安一世。
聽她這般描述,宇文祥何嚐不想如此呢。
可是,他天性就不是那種從容放下仇恨的人,一個不信佛的,如何去明白寬恕與放下執念。更何況,這牽連到他最敬愛的父親。如果,必須用臣子的鮮血換來一位君主的安心,那這樣的君主,著實寒了他的忠義之心。
邵珩告之他,朝廷過度的稅收已經引起了各地的不滿,京城的人豐衣足食,一片家國鼎盛的模樣;可是,這都是由著外頭的人源源不斷地向京城輸送血液支持的結果。朝廷不給他們仁慈,那也沒必要忍氣吞聲做鷹犬。
這言下之意,是要反了。
詳談之下,宇文祥才得知,邵珩在河北道經與沿海邊防的馮將軍齊了心,加上藩地的兩三千輕騎,馮家軍的人也追隨了他。他當時深沉看了一眼邵珩,邵珩卻不以為然,道:“豫王還是年輕,幾個藩王早已對咱們這位皇上頗有言辭,若再坐以待斃,怕是早晚要被清君側了。萬事皆已上了棋局,就欠豫王手下這塊平原了。”
宇文祥眯了眯眼,知道他想拉攏自己,他深沉道:“邵王爺,看來是想改姓江山了?”
邵珩卻搖頭,道:“當年,包括你父親,都推舉五皇子登基,然而最後五皇子遭人汙蔑,被流放至東北一帶,如今的皇上才上了位。”他朝北北抱拳,道:“我願迎回五皇子,將帝位物歸原主。”
馬車晃了又晃,宇文祥心中也搖擺不定。他對皇位和江山皆不感興趣,隻是這事情實在是太過風險,其他幾位藩王果真如邵珩所言麽?他不管那些,隻是一想到當年父親挺身犯險解了玉門之困一事,竟反而惹來了殺身之禍,便覺得萬分不值。那些書上寫的忠義或是臣為君死的話,全都拋到了腦後,那心中複仇的一股狠辣之意像星星之火,一旦跳入草原便越燒越旺。
他看了眼合慶閉眼休息的安詳麵容,心中湧起一陣不忍,他沒法讓她知道,他想要謀劃她的娘家。
他如今唯一在意和猶豫的就是她了,他自己放不下殺父之恨,但是她是他的摯愛的女人,他同樣不想放下。
宇文祥自嘲一笑,他好不容易才得到了他想要的幸福,可是上天又突然將他置於這樣兩難的境地,企圖考驗他對感情的忠貞麽。
“睡了麽?”他淡淡問道,帶著幾分憐惜,將她垂下的青絲繞在食指上又鬆開。
合慶裝睡了很久,以為他要偷親自己,卻沒有等到,聽他這樣問自己隻好悻悻睜眼:“你知道我裝的?”
“哪有,我以為你真的睡了。”
合慶不太滿意,道:“你對我心不在焉的了。”她又見宇文祥眉頭留著淺淺的印痕,知道他剛才又在深思,歎氣道:“唉,你看看你,我知道,你一路強顏歡笑著對我,心不在焉的。罷了,男人都是這般吧,得手了就不懂珍惜,不喜歡了也罷。我不是纏人的,你若無情我便休。”她狠心說下這話,靜靜等他反應。
宇文祥啞然一笑,隨即溫柔地將視線落在她臉上,極其仔細地看她,一字一句道:“我想和你生個女兒,長得像你最好。”
“你胡說什麽呢!”合慶臉上飛紅一片,嗬斥道:“不正經的,淨喜歡白天說這事兒呢。”她說完自己笑了起來,原以為他真的對自己不如從前了,一聽他這溫言溫語,知道他對自己的心思還是那樣,錘他一拳,道:“這事兒遠得很,順其自然。”
宇文祥伸手覆上她嬌嫩的臉蛋,舒緩笑了笑,又掀開簾子讓秋風吹了進來,灌了透涼。天空高遠,平原無垠,他的心思不禁隨著馬車起伏不定,向著洛陽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