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花水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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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位、權勢對於一個男人來說有多重要, 合慶心裏清楚極了。
    聽聞當年五皇兄與三皇兄爭奪太子之位頗為激烈,最後時刻五皇兄卻被判了謀逆大罪,被永遠地流放在了遙遠的東北一帶。那裏長年飛雪, 寒江冰封,父皇的一道旨意,徹底地將他留在了那一片永不複春的邊境之地。
    一把皇位,引得父兄三人分崩離析,互相猜忌,親情在這種極致皇權的誘惑力麵前變得微不足道。合慶那時候不大,對此也隻是聽宮人說起,她當時的生活環境極為閉塞,隻是在後宮四四方方的天地裏緩慢成長著, 那時候,她本以為這隻是皇家親情涼薄,然而長大之後,她明白這樣號令天下的權力其實對每一個男人來說,都是一種吸引。
    她停下手中的針線,抬起頭怔怔看著宇文祥沉睡的臉, 不知道, 權力地位這些對於他來說,是否比自己更重要呢。
    她希望他放棄藩王之位, 可是她也知道,讓他隻是做一個駙馬都尉太委屈。不說其他人如何感歎,她自己也替宇文祥感到可惜。合慶自然不想讓他為難, 隻好小心翼翼地陪在他身邊,細細數過一個又一個的日子,直到他們老去,那個秘密可以同她自己入土。
    手中是繃得緊緊的一塊兒青藍色布料,合慶一手持著針,一手端著布料繃子對著自己畫的紙樣慢慢繡著。她回到洛陽已經有七八日,那些行李和宮中帶來的東西才安頓好,她也才有這個閑暇坐下來好好休息。
    帝姬不學女紅之事,怕讓嬌貴白嫩的手被線勒得起薄繭子就不好看了。可是她實在是有些無聊,幹脆找七巧學了些皮毛,又瞧著宇文祥那個香囊著實有些舊了,想親自替他做一個新的。
    她是初學者,技術肯定不太好。低頭一看,那青藍色的底布之上,是她粗粗拉拉的針腳,勉強用金線繡出了個牡丹花的輪廓。她輕輕歎了口氣,自己也嫌棄起來。畫畫她自認是一流的,誰知把毛筆替換成一根繡花針,竟變得這麽難。
    屋子裏被秋日午後的陽光曬得暖洋洋的,剛送進來熟透了的柿子熏得一片香甜,合慶放下手裏的針線活,看了眼撐著頭閉目休養的宇文祥,他生得俊美,不論是垂首蹙眉,或是轉身微笑,舉手投足總帶著一種中原人特有的瀟灑風流。他修長的手指,骨節分明,執筆亦或是執劍,他皆是人才。大垠的藩王像他這般文武兼具的著實不多,更何況,他還一直這般愛戀自己。想到這兒,合慶心底甜了起來。
    她隨手拆開桌子上宇文祥的舊香囊,往裏頭一看,隻見裏麵藏著兩條嶄新的金鈴緞帶,她不禁“咦”的一聲輕輕疑問,食指與拇指捏著一條提出來瞧,並非宮裏的做工。可是,這看著和自己以前那條這麽像。
    “送你的了。” 宇文祥聽聞鈴聲輕動,從小寐中醒來,撐著頭睜開眼看向合慶,“事情一多,竟忘了給你了。”
    合慶笑了起來,拿著往頭上比了比,衝宇文祥道:“怎麽樣,合適嗎?”
    宇文祥收起胳膊,靠著軟塌看她,讚許道:“好看。和以前一樣。”
    合慶微微撅起嘴,將金鈴收了起來,道:“你剛醒,就會這樣說得好聽。比以前可油嘴滑舌了。我現在都嫁做人婦了,不能用這種鵝黃色了。”
    “噯,你在我心裏怎樣都好。以後別說自己是什麽婦人不婦人了。”宇文祥看了眼她桌子上的東西,問道:“你在刺繡?”
    合慶忙抬手抓起布繃子,不好意思道:“閑得無聊,隨便畫了個花樣繡著玩。”
    “拿來看看。”
    她聽他語氣有些命令的意味,抵賴道:“不行,很醜。”
    “沒事,我不嫌棄。”宇文祥輕描淡寫地安慰道。
    “誰說給你用了?” 合慶剛說完,發現自己不打自招,隻好起身做到他的榻邊,窘迫改口道:“你可得答應我,別笑。我以前在宮裏沒做過這事兒,第一次,肯定是不好看的。”
    宇文祥微笑稱是,才見她磨磨蹭蹭從懷裏拿出那一團青藍色給他看。隻見上頭明燦燦的一朵牡丹花,開得是極其絢爛,可惜,繡花人果然是技術平平,那花瓣毛毛草草的。但是,他看得出來,這每一個針腳很是認真,一排排咬得很緊湊。
    “怎麽樣?”合慶見宇文祥唇邊含笑,不樂意道:“你看看,你在笑我。”
    “哪有?”宇文祥抬手按住她的腿,不讓她溜走,忙道:“我是高興而已。你第一次做東西給我,我真的很感動.....”
    隻是不知道,以後還能不能收到你做的香囊了。
    這句話太過傷痛,宇文祥強行咽了回去,轉成一抹寵溺的笑意。他無法預知未來如何,隻是把他們相處的每一分每一秒都當做最後的時光。
    他承認,他不是個慈悲為懷的人。
    他後來將邵珩給他的那包燒焦的茶葉交給秦太醫看了,的確是殘存著綿裏針這毒藥。當他徹底確認趙煜暗害他父親之後,這事情幾乎成了壓垮他的心的最後一根稻草,他是徹底無法忍耐了。更何況,他是個有仇必報,一旦下定決心就必要成事的人。
    宇文家世代忠良,到了父親那一代,卻引得了猜忌,最後暴斃而亡。這讓他如何再繼續效忠趙家?其實,他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最後結局如何,他毫不在乎。不管未來是誰來做這個皇位他並不在意,他隻是想站在趙煜的麵前,讓他親口承認對待父親所做的一切罷了。
    合慶將手在宇文祥麵前晃了一晃,見他又在發愣了,道:“你怕不是得了癡症,怎麽總看你心神不寧的樣子?”
    他回過神來,無法直接解釋自己所想,沉吟片刻,抬手攬住她的細腰,盈盈一握,問道:“出降嫁人,你是不是一開始就不太開心。”
    她不明白他言中之意,但是聽他語氣有一種探究的意味,她捧起他的臉,像看個孩子一般,認真回答他:“我一開始嫁給你,的確不是心甘情願的...可是,我從來沒有後悔嫁給你。知道嗎?”
    “是真的麽?”他半信半疑,眼中閃爍著一絲期待,“你說你不後悔的。”
    合慶從未這般溫和,像安撫一個迷路的孩童那般低聲道:“是的。我不會騙你。”她說這話的時候仿佛在呢喃,重複了一次又一次。
    她說完這話,心中一跳,她知道自己就在騙他。騙他進入自己的溫柔鄉,和她一起沉淪在一個花好月圓的夢裏,從此不再醒來。
    因為,合慶知道,一旦夢碎,他們將失去一切了。
    她逆著光,弓腰撐著床榻的邊緣,第一次主動吻上他的嘴唇,輕盈一落,極其輕柔,如同一片飛鴿的羽毛落入池水中,若即若離。她學著他當初的樣子,輾轉在他的唇角,或輕或重,又帶著幾分羞澀。
    起初,他仿佛等待救贖一般,任憑她以親吻賜予自己,紛紛揚揚灑落下來,讓他回想起禦庭園的落英繽紛的那個午後。他先是失去了父親,而後他失去了一種信仰,那不僅僅是對朝廷與皇室,更是對自己一直尊崇的忠義之道的堅信。
    人,失去最後的信仰的時候,就會變得迷茫,無助。他聽見合慶對他說的話,仿佛抓住了一根稻草,能夠挽救他快要窒息的自我。他想,她將是他現在這片混沌中唯一可信的人了。她是他眼前的光。
    他被她時而大膽,時而逃離的親吻的方式弄得有些煩躁,心中莫名地對她燃燒起一種複雜的衝動。開始的時候,他輕輕回吻著她壓抑的熱情,而後終於忍不住,抬手一把按下她的腰肢,迫使她跌入自己的懷中。
    不待她驚呼一聲,他將她翻轉過來,讓她的臉揚起,將自己嘴唇狠狠壓了上去,極力品嚐起來她的香甜。他不再帶有從前那樣的溫柔和憐憫,反而多了一絲放肆與狂野。他忍不住要惡意地攪亂她的呼吸,讓她可以依順自己的節奏,與他共享彼此之間僅有的空氣。
    他這一次順從自己內心最原始的欲望,帶著幾分懲罰意味地強吻著她,將她死死地箍在自己的臂彎之中,手掌拂過她的臉與脖頸,很是曖昧撩人。
    可是,他為什麽要懲罰她呢。宇文祥自己也不明白。明明,她什麽都沒有做,她是這場棋局裏無辜的一個。然而,隻因為她是趙煜的妹妹,王朝的帝姬,更是大垠的象征。
    他愛她,可是他若是因私起了反意,那便是傷了她,負了她。到那時候,他又如何信誓旦旦地像最開始那樣,對她說愛呢。
    想到此,宇文祥竟有些恨她了,恨她的身份,恨她到底還是會護著趙煜。他也恨上天弄人,更恨自己無能為力,做不到放下一切。
    欲望如猛虎,人一旦騎上,便難以下來。他如今,便是騎虎難下了。
    合慶察覺到他不安分的手滑入自己的衣襟中,忙奮力推開他,攔住他的手,低聲道:“現在是白天......這樣不好。如果你真的想,還是等到晚上......啊。”
    他將她的身子抱起,仿佛沒聽見她的話似的一步步向那如煙的幔帳走去。他無法開口說愛那個字,因為他知道自己將在未來的某一天不再有資格對她說,既然如此,那隻能這般,與她十指相扣,跌入一場短暫的鏡花水月的癡纏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