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花梅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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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晌午春光, 朦朦朧朧地就在那樣的纏綿中過去了。
    宇文祥單手攬著合慶的肩膀,任由她疲倦地在自己的臂彎酣睡著。他左手拉過一個枕頭墊高自己的後腰,又稍微坐起來些身子。這一切動作做得極輕, 生怕吵醒她
    他見合慶隻是輕輕蹙眉,並沒有被打擾到,於是安心下來,居高臨下地垂眼看著她沉靜的臉龐。
    宇文祥突然想起來邵珩曾問過他一句話。
    “豫王信不信七公主?”
    他當時沒有回答,因為在他心裏,他根本沒有懷疑過合慶什麽,所以沒有什麽信與不信。因為,隻有當一個人選擇了信或者不信的時候,也就說明這個人最開始對其產生過遲疑與不信任。
    可是宇文祥從一開始就將她看作是賜給自己的珍寶, 從一開始的小心翼翼到後來的坦誠相待,他沒有半分多想。所以,他也無法回答邵珩那個問題。
    邵珩那個時候負手而立,見他沉默,卻是笑了,說:“七公主到底是趙家的人, 豫王就不怕, 她是咱們這位皇上安排的眼線?”
    “就算是豫王自己求娶,可是皇上, 就不會順水推舟給了你這個人情麽?”
    宇文祥思緒紛亂起來,他閉目沉思,卻沒有答案。他不敢說, 他私心並未把她當做高高在上的帝姬,而是看作自己這輩子的愛人。彼此之間,那些個禮節皆是形式,可是心裏卻是實打實的夫妻關係才好。
    因此,他沒有太過看重她的身份,也沒有想太多。
    就算起初,自己誤認為她的養母從太妃與父親之死有關係的時候,他也隻是暗暗接受這些無奈與痛苦,在那個月夜長廊下,衝動地擅自親吻了她。可是如今,這真相的矛頭直指她的親兄長,這次又該如何是好呢。
    他拽過來長衫草草披上,月白色的綢緞極妥順地貼合在他身上,凸顯出他的寬肩窄腰。他輕步走入書房,桌子上攤著自己沒有看完的糧政司裏頭的報告,幾本縣誌與治理水渠的書籍在一旁放著。他轉到書桌後坐下,卻也遲遲不去看那些個手稿。
    宇文祥沉默片刻,終於伸手執筆,在一張紙條上快速寫下一串字跡,他又謹慎地疊好,放入小小的竹筒中,收好。
    “林奔,這信,寄給邵親王。”
    “是。”
    他處理完後,坐回椅中閉目起來,然而他頭腦中卻是在快速籌謀著什麽。藩王從大垠建立開始,就被削減兵權。如果邵珩已經完全有把握迎回極北之地的五皇子,那五皇子可知道這一切呢?
    他現在正處於舉棋不定中,若是自己參與了這一切,那如果失敗,便是坐實了的謀逆大罪;如果放棄了,那一輩子都要給那個殺了他父親的皇上做鷹犬,從此無法在給父親伸冤。
    可是,兩條路的盡頭,都隻通往一個結局。那就是與合慶生離,抑或死別。
    事成,她必定不願再和他這個反了她娘家的人在一起;若事敗,那自己無非一死,與她不複再見。
    他現在是這般痛苦地繼續愛著她,不願意放手,也不知道如何繼續下去。
    “主子,您這剛起身就出來忙乎,讓奴婢來吧。”
    “無妨,我想親自做,不然也無聊的。”
    院子裏傳來幾聲輕笑,是合慶與七巧的聲音。宇文祥推開窗子,見合慶長長的頭發別致地被一支澄黃寶石簪子盤了一個鬆鬆散散的發髻,其餘的一把頭發如黑緞子似的順著她的肩膀披散下來。她一身淺黛色薄衫,笑盈盈地端著個盤子,盤子裏是幾顆青梅,碧翠圓滾的。
    見宇文祥突然打開書房的門,合慶倒是一驚:“啊,原來你去書房了。我說怎麽沒找見你呢。”
    宇文祥看著陽光下的她,問道:“你這是要做什麽去。”
    合慶笑道:“你們這兒秋老虎倒是夠凶,九月裏頭的天兒了,還有點悶熱的。我一覺醒來心裏頭有點暑氣,見吳管家和小平子剛買了點青梅回來,尋思著是這季最後的了。幹脆被我要來,做點冰花梅煎。”
    “冰花梅煎?”宇文祥聽這個詞很是雅致,卻不知是什麽,便問道。
    合慶抱著青梅一步步走上台階,隔著窗框對他笑道:“我們那兒都喝這個。青梅和蜜做成湯飲,需配上桑葚,玫瑰,洛神花,桂花。最好還有陳皮與甘草,一把山楂,一把桂花,才算齊全了。”
    宇文祥點點頭,道:“原來是醍醐湯。你那個名字倒是很獨特。”
    合慶突然心生俏皮,學著洛陽口音朝著宇文祥輕聲叫賣道:“冰花梅煎,醍醐湯,好喝倒人嘞,三錢一碗,中不中啊。”
    宇文祥看她一個帝姬,學起來商販姑娘的模樣,竟覺得別有一番情趣,剛剛的陰雲也被消散了不少,他伸手捧住她的臉,笑著回答她:“三錢,醍醐湯也要,賣湯姑娘也要,中不中啊。”
    合慶拍掉他的手,怪他胡鬧,卻聽見身後傳來兩聲輕咳。二人尋方向看去,卻見崔內侍站在院中,神色微微尷尬,隻聽崔內侍道:“公主需注意儀態。駙馬都尉,請注意言辭。”
    合慶嗨了一聲,對崔內侍道:“自個兒家裏,本宮想說什麽也要在意嗎。何況,這兒也沒外人。崔內侍,你也不是外人。”
    宇文祥看她言語間已經把這兒當做她的一個家,一屋子人她也當做自己的家人,倒是關起門來過年的意思了。
    崔內侍聽了之後,垂袖低頭道:“不敢。不敢。”
    合慶笑著搖了搖頭,抱著梅子叫上七巧轉身進了後廚了。
    一進後廚,七巧忙從合慶手裏接過那盤梅子,勸道:“主子,您到底是金貴身子,廚房這油汙的地方,您還是別進了。這些,奴婢來做就可以了。”
    合慶無奈笑了笑,還是跟著進去了。廚房裏還有正在忙乎的宮人與下人,見了合慶皆是沒想到,忙屈身行禮。合慶輕輕抬手,對七巧繼續道:“都說親手做的東西才最有滋味。”
    “主子對駙馬爺真是好。”
    合慶沒再說話,她在石磨裏撒了一把桂花,一把玫瑰花瓣,拿起石杵一下下搗碎。她親自為他做煎梅湯,不過是想給他填幾分歲月靜好的暢想,希望自己這樣類似於償還的陪伴感,能夠將他心中的那份不安拴住。
    她下午起身的時候,已經不見他蹤影,尋著過去,卻偷偷從書房的縫隙看到他一臉沉重地揮筆寫著什麽。那樣的神色,是她很少看到的。深沉,謀劃與沉重。
    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也不知道他因為何事如此。但是她隱約猜到,他也許是仍然在調查著老王爺之死一事。她一瞬間竟那麽害怕了,這種恐慌來自於她的本能,無法控製。她的心突突跳了起來,有幾下幾乎要跳躍出胸腔。當時,她忙定了定神,輕輕拽著外衫回了臥房。
    人在床沿坐了一陣,心裏頭卻難以安穩。她喚來七巧,為自己梳一個淡雅的妝,又見吳管家他們端著青梅而去,這才有了後麵她那些對話。
    合慶想到此,手裏頭的石杵一下下將桂花碾得細碎,她竟覺得自己有些卑微了。為了宇文祥,她盡力笑顏,又出入廚房,希望用自己早該交給他的這種妻子的溫柔留住他。可是,她也知道,他是個反骨,若真的一切真相大白的時候,這些她費心細細密密織起來的溫柔局,怎麽能困住他?
    不過是想孤注一擲,覺得他能選擇她合慶。
    她想到此,倒是想起來去西涼一事了。合慶問七巧安排的如何了,七巧將梅子從水頭拿出來,回道:“主子放心。奴婢都打點得差不多了。明著就說,咱是去那邊看望二公主的,別的,沒人知道。”
    合慶嗯了一聲,輕聲道:“不日我就給二皇姐寫封家書過去,提前打個招呼,也好讓她先知道些。”
    她垂頭看那石磨,裏頭早就被她搗成了一碗桂花粉。她無奈看向七巧,問道:“這還能用嗎?”
    七巧倒吸一口氣,推著合慶出了廚房,道:“我的好主子,您呐,就和駙馬爺屋裏頭等著吧。這些活兒,您不做更好,奴婢算是謝您大恩啦。”
    合慶隻好不再留下,又叮囑幾句多加些花蜜,便轉身離去了。
    宇文祥此時坐在書案前,左手輕敲二指於桌上,右手慢慢按著太陽穴。
    林奔低聲道:“王爺,屬下剛剛收到線報。咱們的人確實查過了。那日,陳內侍確實是當值的,茶房記錄也是龍團勝雪。”
    宇文祥深深閉目,隨即睜開眼,又問道:“找誰查的?”
    林奔回道:“陳內侍的小徒弟,都還是經驗不足的小太監,一大把金銀角,問幾句話,也就都說了。”
    “這麽說,和邵珩當日說的倒是都對得上了......”
    宇文祥半晌才無奈一笑,那笑容掛在唇角,眼神卻是如同利刃穿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