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月寒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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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二十九, 願妹安好,豫王獨居府中否?】
【十二月三十,願妹好, 妹提及豫王會大同知府,可知一二?】
【.....聞說豫王豢養信鴿,妹可知其真假?】
【三月初四,豫王之父一事,妹無需過問......需小心豫王擅自調查......】
這些隻是散落在地板上的一部分信件,另外一部分已經被火焰吞噬,燒得一幹二淨。然而,僅僅是這幾封書信上,趙煜那別人難以效仿的飛白字跡卻被宇文祥認得清清楚楚。
他本來坐在屋中等了許久, 又看了會兒司裏的報告,卻仍不見合慶回來,幹脆踱步到後院,舒散舒散鬱結之氣,卻不想聞到一股子香甜。
宇文祥疑惑起來,見小丹捧著白瓷碗往廚房去, 於是叫住她一問究竟。小丹忙紅著臉回道, 是七巧姐姐吩咐我們煮些紅糖薑茶的。
他一聽,心中就明白了, 估計著合慶是躲在屋子裏休息,不肯出來見他。畢竟,古來都說, 女人這個時期較為忌諱,容易衝撞了陽氣。他自然是不信這些封建迷信之說,於是轉身向偏殿去,想多陪陪她。
哪知,他剛一靠近,就聞到了一陣燃燒的味道,他心中起疑,終於推門而入,不想卻撞見合慶半蹲在地上,往火盆裏扔信。
合慶被迫抬頭,仰視著他高大的身影,心裏瞬間沒了底氣,一股寒意慢慢從脖頸出向後背擴散開來。她試著開口說些什麽,可惜喉嚨裏似乎塞了一把糠,讓她半天也無話可說。
宇文祥雙足站入殿中,慢慢回手闔上了門,他見合慶被嚇壞了似的,也沒有再問她什麽,隻是彎下腰撿起地上的幾封信,默默看了一遍。
合慶托著青黛色的長衫緩緩起身,臉上依舊保持著得體的微笑,她聲音中帶著一絲顫抖,道:“你怎麽來了。真是不巧,我正處理些沒用的東西......沒有什麽好看的,都是些過去的信件了。”她強力按捺住心中的驚慌,極力平靜地說著。
宇文祥卻毫無表情,目光掃視著信件,道:“是麽。可是,皇上給你的信,也算是沒用的麽。”
合慶眼睛盯著他的臉,嘴唇蒼白起來,慢慢迂回道:“就算是皇上,也有家長裏短的時候,瑣碎的東西,我留著也沒用.....”她知道自己當初按照皇兄的旨意監視他的事情就要敗露了,可是仍讓自己處於這般處變不驚的態度,勉強笑道:“怎麽,你不信麽?”
她說這話的時候,帶著一種輕嘲的語氣。隻有她自己知道,她是在嘲笑自己。明明是她在騙他,可是卻還在反問他是否相信自己。
“駙馬爺,這些信不過是舊日家書,奴婢見在箱子地下日子太久,怕生了蟲子才和主子說處理掉的。”七巧說完撲通一聲跪下,又道:“希望駙馬爺不要誤會了主子......”
七巧手臂一緊,原來是合慶的手慢慢將她扶起,穩穩當當,不許她跪下。合慶看著宇文祥,道:“七巧,今日沒你什麽事情了。退下。”
“可是主子......”
合慶收回手,冷淡命令道:“我讓你退下。”
七巧垂下頭,雙足站了片刻,擔心地看了合慶一眼,見她神色堅定,隻得一咬牙轉身離去。
宇文祥垂下手,捏著那些信件的指尖突然由緊便鬆,終於無力地五指張開,任由那些紙片跌入火盆中。一瞬間,火苗躥起來,燒得更旺,映著二人的臉龐,將一切靜默吞噬。
劈啪——劈啪——
火花爆出清脆地聲響,將屋子襯得極其安靜,窗外天色從黃昏轉濃,隨即而來一輪明月高懸上空。合慶雙手攏入廣袖中,雙目視死如歸般等著宇文祥開口,然而他卻是故意殘忍,用這漫長的時間與沉默,折磨著她本就有愧的心。
那火盆裏的火苗漸漸弱了下去,終於,宇文祥沙啞開口:“皇上原來這般看重你。”
合慶凝視著那跳躍的火苗,並未激動,隻是從容地淡淡道:“我不奢求你完全信我。我知道,這個時候說什麽都沒有用。”
宇文祥抬眼看她的側臉,果真毫無波瀾的神色,可惜,這在他看來卻更是讓她欺騙自己的事實變得無法辯駁,他苦澀一笑,與她一同望著眼前的一盆灰燼:“你若是想讓我信你,不如就直說。”他說完,沉了一口氣,忍住心中強烈的痛意,側頭道:“我也希望,你能給我一個解釋。”
“你想要什麽解釋?”合慶轉過身背對著他,指尖冰涼,“你心中不是已經有了猜想麽。”
宇文祥不語,也沒有否認。
他當然是看得出來的這到底是怎麽回事,隻是合慶不開口承認,他自己就不願意相信她的出降是一場有備而來的預謀。
“我從一開始就沒有勉強你。如果你不曾喜歡我半分,我可以等...就算等多久都可以。但是,你大可不必作溫柔之態騙我深情。”
“我何時騙你深情了?”合慶聽他否認自己,直接打斷他的話,道:“我,我是喜歡你的!”她說完,臉上騰紅起來。
第一次,她這般直白地,毫不遮掩地表達出自己的情感。沒有太多隱晦,隻是這樣直截了當。
她背對著宇文祥,所以在室內燭光找不到的陰影處,極其巧妙地掩蓋了自己的臉色,她將羞愧,不安與內疚的眉眼隱藏在明暗不定的影子裏。
宇文祥一怔,心仿佛漏了一拍。
他那一瞬間,仿佛回到了一年前的那個雪夜。他隔窗借著月光看她在室內的影子,雖然不得觸碰,但卻近在咫尺,那時候他以為大把光陰握在手中,任憑他可以撼動山海,終有一日立在她身側,為她遮風擋雨。
可是如今,依舊是偏殿的這一扇窗前,光影溟濛如舊,他看著她的背影瘦削就在伸手可觸碰的距離,可是卻是那樣陌生冰冷,遙不可及。
宇文祥閉目,臉色染上一片沉重之色,一如秋夜墨色濃稠,他緩緩道:“我可以接受你一開始不喜歡我,甚至喜歡別人。可是,”他突然聲音壓得極低,字字咬道:“可是我最不喜別人欺騙我,算計我。”
合慶忽然轉身,“我何時欺騙你,算計你?!”
“你甘心做你皇兄的棋子!”他幾乎是高聲蓋過她最後的尾音,如浪打平溪,將她的話壓了下去,“你監視我?”
合慶一瞬間耳鳴目眩,被宇文祥毫無保留地揭穿她最開始的身份。
是啊。她那時候,是心甘情願做皇兄的棋子,一筆筆將宇文祥的家底與舉動透露給他的。宇文祥那些話,沒有一個字是冤枉她的。
可是,宇文祥不知道,自己從河南道大旱之後,再也沒有寫過一封信了。因為她當時已經做出了選擇,她相信他。
“是。你說的沒錯,我起初是奉命而來。”合慶轉身看他,並不再動,也不走近,靜靜地凝視他,“可是後來,我並未再做這些......因為我更相信你,我更在意你。”
“相信我?你的意思是,皇上那時候並不相信我。”宇文祥從一句話裏聽出了另一個意思,緊接著問道,“所以,他才同意出降...好將你安插在我身邊......”
合慶苦笑一聲:“是。皇兄是一開始懷疑你,我身為趙家帝姬,亦是臣子,自然要為皇上效力。”她見宇文祥良久不做聲,卻觸及到他深邃不見底的眸光,轉言道:“如今我是你的妻子,還要陪著你走過朝朝暮暮。如今我是跟著你的,那些事情...就算過去了。好麽?”
她望著他仰望明月的冷峻的麵容,自己突然眼角漾出點點淚光,是委屈,或是難堪,心碎亦是迷茫。
秋夜漸涼,宇文祥的衣衫尚且單薄著,晚風從窗戶外灌了進來,吹得他衣袖輕輕揚起落下,然而眉間一字寬卻依舊久久不平,無法吹散。
合慶扯過一件薄氅,披在他肩上,輕聲道:“晚上風涼了,明日我替你置辦幾件新的冬衣.....”
宇文祥不待她說完便抬手輕輕推開,側頭問道:“我還有一事,想問問你。”
合慶神色一變,心裏的預感不期而至,她凝神片刻,問他何事。
“我父親的死,到底是不是與你皇兄有關。”他聲音是她從未聽過的冷淡,充滿了疑惑與質問。
她剛要開口回答,宇文祥道:“臣,希望七公主,說實話。”
合慶輕笑一聲,包含了淡淡無奈與哀愁。她許久沒聽過他喚自己的名號了,以前她認為那是彼此最佳距離的一個象征,而現在她卻明白,這一聲“七公主”,卻是他將自己劃分開來的暗示。
她終於失去所有驕傲與從容,神色極其疲憊,頭上的發簪輕輕一晃,她點頭稱是。
“那,七公主知道此事麽。”
“從前不知。”
“是中秋之後?”
“是。”
她話音剛落,卻見宇文祥轉身推門離去,她急忙拋開披風上前抱住他手臂,問道:“你去哪兒。”
“我想一個人。”他長長歎氣,卻沒再看她一眼。宇文祥現在才明白,當一個人期望太高的時候,失望的那一刻也就跌得越痛;同樣,當你太過信任一個人的時候,那個人的手中的刀子也就紮得越深。
庭院無聲,秋風四起。
他任由合慶攬著他的手臂,望著天際的孤月蒼穹,良久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