錯恨芙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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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深沉, 烏月半遮。
宇文祥站在風口上如一尊石像,巋然不動。他的眸色被這個秋夜的雲月沾染上一層化不開的薄霜,目光所及之處皆是一片蒼涼。
在那一瞬間, 他突然懷疑今夜的這場談話是不是命運給他的懲罰,就是那個他從來不信的“命運”。或許,它就要用這樣決絕的事實,來鞭笞他的一向太過自信與所謂的運籌帷幄,還有他曾經視若珍寶的,如今卻看似不堪一擊的感情。
他本以為婚姻隻是兩個人的事情,即便二人來自不同的家族,或貧窮亦或富貴,最終長久陪伴的還是彼此而已。因此, 他那時候可以為合慶抵擋住來自母親的阻撓和質疑,盡量讓她避免尋常女子所要麵對的婆媳紛擾。
可是,宇文祥發現,他錯了。
然而他並非覺得那樣的觀點是錯的,而是,他認為自己高估了對合慶的包容與愛。在這樣殘酷的事實麵前, 在父親飲下來自她兄長遞過來的那杯毒茶的時候, 在明白她打算將一切隱瞞自己的時候,他才發覺自己無法原諒這一切, 繼續義無反顧的愛她,亦或是放下這樣家族之間的恩怨,假意忘懷, 與她依舊如昨日那般言笑晏晏。
他心中驚覺,原來自己是這般自私的。
“臣,知道公主聰慧。在此,想問公主一句。”宇文祥避開合慶的臉,直視遠方,僅用餘光看她。
合慶下巴微微仰起,幾乎用一種挽留的姿態看他,吐出兩字:“你講。”
“公主覺得,我父親何罪之有。”
“老王爺,無罪。”
“那公主認為,當年玉門之困,父親所做所作所為,有錯麽?”
合慶開口:“無錯。”
宇文祥卻抿唇搖頭,冷聲道:“不。也許是他錯了。”
合慶不語。
宇文祥喃喃自語:“他太過相信朝廷,相信先皇與皇上。隻想到了精忠報國,卻忘了古來帝王最忌憚什麽。”
合慶聽了反駁他:“父皇當年按照祖訓,堅持安內攘外,讓大垠與外藩之地穩定相處。可惜西涼國主糊塗,在邊境之地頻頻犯亂,企圖將國境線東推。當年玉門之困,若是沒有你父親,恐怕大垠千萬將士葬身關外。他的果決與勇敢所帶給百姓的和平,並非任何人、任何事能夠否認。”
宇文祥淡說一句:“一夫當關之勇,僅在帝王需要的時候是榮譽;可惜,等到百姓休養生息,天下安定之時,便成了一道催命符。”
合慶不回答他,不再與他爭辯。
“那公主你呢?”宇文祥說完這句,沒有忽略到她蒼白的臉上的微妙變化,“帝王無情,你,亦是如此麽?”
“你急著想讓我陪你去西涼,去江南,原來,就是為了讓我放棄調查父親的死因。”
“你怕我查到你皇兄。”
合慶一怔,終於隱隱露出一縷略顯淒涼的淺笑,在宇文祥接連說出這三句話的那一刻,她近日以來的所有沉鬱與擔憂瞬間崩塌,她釋然揚唇,卻不是很難過:“是。我就是為了讓你漸漸放下。是。我就是怕你查到皇兄。”
是。我其實更怕失去彼此之間剛剛綻放的美好。
這最後一句話,她卻沒再說了。
“也好,我終於解脫了。”她沙啞開口,自我安慰。
宇文祥聽得心中猛烈一痛,可惜雙臂終歸因太過沉重的真相而無法舉起,不能再次將她擁入懷中。她並非是完全無辜的。在這場棋局中,她到底是一個隱瞞者,並且若是再次選擇,她依舊會這樣做。
隻因為,這個天下盡是趙氏江山。她的父親,兄長,具有著極大的特權,能夠擁有淩駕於善惡對錯之上的絕對威儀。她身為合慶帝姬,身體裏流著的血液注定要一生忠於王朝的維持。她的姓氏,就預示了她生命中的重要之物,而她的婚姻、愛情和丈夫必須紛紛讓位。
他也明白,合慶可以相信自己,然而,她並不會完全的選擇自己。宇文祥無力去恨她,也無法去怪她,卻是也不知如何再愛她了。
“我要你放棄藩王之位,同我遠離朝堂。你肯不肯。”合慶最後挽留道,她已經宇文祥心意寒冷的眼神中,明白無誤地看出他的態度,那就是他無法原諒這一切。可是她還是不死心,在這個夜色中,勾勒出最後的願景與幻想,“我們離開這裏,清貧富貴,我都跟著你。”
宇文祥補不答,卻緩緩抽出手臂,言辭頗有距離感:“臣不敢當。公主千金之軀,怎能那般。”
“那你想怎樣?站到宣政殿上,當著文武百官的麵,直接質問皇上麽?”合慶馬上開口問他,一字一句,“我勸你不要做傻事。”
宇文祥自然不會那樣莽撞,然而,他更不會撇下一切恩怨,同她隱居人間。他雖然不再說什麽,可是心中隱約已經有了答案。
“很晚了。公主,早些休息。”他啟門離去,將她一個人留在偏殿,頭也不回。
與此同時,邵珩玉帶緩衣,負手站在親王府的院子裏正仰頭看著北鬥七星,他剛剛已經命他三個暗衛帶著他與河北邊防將軍籌謀良久的步兵圖,馬不停蹄地朝洛陽送去。他彎唇,稱這個計謀為“圍趙之勢”。
“鬥為帝車,運於中央,四時寒暑,臨製八方。”
邵珩聽聲音是明芝,不回頭,道:“陳忠那頭,你安排了?”
明芝不接這話,也抬頭看上天空,緩緩道:“北鬥七星乃是天子座駕,王爺這是想換駕車人了。”
邵珩不語。
明芝又道:“王爺答應我們的事,不要忘了。”
“放心。隻要七公主還在豫王府,那一副清明上河圖就也在洛陽。隻要我們年輕的豫王依舊愛著他的父親,那幅畫,早晚會到你手裏。”
“那趙煜呢?”明芝又問。
邵珩輕嗬一聲:“隨你。”
宇文府的滴漏滴答滴答,打在銅碗裏沉重如同鐵珠落盤,卯時已至,拂曉將出。
這般迷迷茫茫的感覺一如合慶平日昏睡中醒來,剛剛破曉的日光將屋子蒙上一層粉黛色,那樣的光點上隱約還有胭脂色的光暈,風透過窗紗,帶來寒露這個節氣所具有的那種微微潮濕與冰冷。這一切,都與平日沒什麽分別。
隻是唯一不同的是,這片蒙蒙亮的晨光中,床榻上靠著幾乎徹夜未眠的女子,她腦袋倚著黃梨木床框,眼神望著地板上偶爾閃過的鳥雀的影子,不再是春日閑暇歡騰的喜悅,隻有寒冬將至的慌亂與逃竄。她毫無表情的眉間,一抹疏疏淡淡的愁緒凝結久久不散。
大抵除了七巧與林奔,昨日宇文府裏的人皆不知他們二人因何生隙,不僅分房而居,甚至早膳的時候亦是彼此沉默無聲。
宇文祥不動聲色地看了合慶一眼,見她眼瞼的顏色極深,眉眼疲憊,臉色很是蒼白,像極了她自己畫中的那一株白描的弱柳,不著半點顏色,仿佛一股風就能將她刮去了。然而這樣未施半點粉黛的她,額間依舊是磊落的端莊,看得他揪心而苦楚。
他心煩意亂,心中沉沉歎氣,一旁的下人見今早的情形,皆端著一口氣不敢放鬆。宇文祥匆匆吃過些東西,欲轉身離去。他見不得合慶這幅樣子,他對她刻意冷淡,然而心裏比她還要難受十倍。
合慶見他要走,一直沉默的雙唇終於開口了,確實淡淡一句:“我不在這裏住了。”
宇文祥似是沒聽清,亦是意料之外,“什麽?”
“我今日,就搬出去。”合慶抬眼漠然看他。她知道自己呆在這裏也改變不了什麽,與其生生看著曾經對自己溫柔的人冷言冷語,不如彼此分開,各自安靜。
“你能去哪裏?”宇文祥不假思索地問道,說完才想起來,她還有一座公主府,幾乎沒有住過。
合慶果然說搬到公主府去住。
宇文祥想也好,並沒挽留,道:“公主願意,臣不敢阻攔。”
消息一出,府內人皆是大吃一驚,崔內侍與七巧率一幹宮人紛紛收拾東西移駕。一上午過去了,合慶的物什一裝好,宇文府似乎是空了大半。吳管家見難得的熱鬧不再,幾乎落淚,不顧崔內侍阻攔,詢問合慶為何離開王府。
合慶坐在玉攆中,無奈一笑:“又不是要離開洛陽。不過是去公主府住些日子。吳管家,”她囑托道:“照顧好你們王爺。”
吳管家連忙稱是。
合慶放下簾子,隨車離去。一路上,聽外頭熙熙攘攘的人聲笑語,一如往常。洛陽的牡丹,花開花落,隨著季節輪轉終會再度盛放。可是,也許她和宇文祥無法再有下一個相伴的春日了。
突然,聽聞外頭一年輕人叫賣:“賣畫!賣畫!得高手指點,返銀十兩!”
這生意做得稀奇,合慶那毫無生機的臉龐上終於起了些奇怪,於是喊崔內侍停車。
“七公主,這裏人多,等到趕明兒咱再來玩也不遲。”崔內侍低聲再外說道。
合慶道無妨,執意下車,見攤子前是一個年輕的清秀書生,正一邊作畫,一邊賣畫,旁邊的小木牌上確實寫著“返銀十兩”。
書生見華車下走下來一個姑娘,雖然臉色不太好,卻貴氣逼人,忙恭敬道:“這位姑娘,買畫麽。”
合慶搖頭,道了一聲看看。
書生又道:“姑娘若是懂得畫,指點一二,返銀十兩。”
合慶不在意那些錢,執起來一幅畫瞧了瞧,隻見上頭的內容都是些實景,要麽是農耕圖,要麽是遷徙圖,不過,人物表情各有不同,倒是有趣,看著像一篇篇故事似的。
“你畫的不錯,隻是顏色筆墨皆有些濃重,著色疏淡,才可凸顯人物之神態。不過,尋常賣畫多做山水魚蟲,不然就是花草鳥獸,你這畫的是何物。”
書生覺得是知音,忙道:“姑娘有眼光。小生曾經也賣些山水花草謀生,可惜不才。後來得有緣人指點,才明白當時小生求名心切,心浮氣躁,兩次不中也是這般原因。如今,小生重考功名,認真讀了文章,才明白民為天下本。山水花草圖到底是供富人的玩賞之物,不如這些農耕遷徙圖,描繪百姓千態,不僅給自己賺些明天趕考的路費,也算為他們做紀了。”
“說得倒是有點意思。”合慶第一次聽聞這般言論,倒是覺得新奇,淡淡笑道:“明年殿試,祝公子金榜題名。”
“哎!清原!我回來啦!你快去看你的書吧。這攤子我來看著就得了!”
合慶轉頭,見不遠處跑來一個男子,這般對那書生喊道。那人一過來,見到合慶的臉一愣神,又仔細看了半天。
崔內侍上前欲嗬斥他無禮,被合慶攬攔下。突然,隻見那男子一把拉過這個清原,叫道:“表弟,你這是遇上貴人了!一年前我同你說,有個姑娘看了你的畫,指點了一二。記得不!就是這位姑娘!”
那書生與男子詢問幾句,立刻臉色煥出恭敬笑顏,敬道:“原來是姑娘一年前就看過小生的畫了。多虧姑娘指點,小生才得以醒悟。”
合慶起初還蒙在鼓裏,直到那個男子笑道:“姑娘,上次來的時候,還有位公子爺呢。他沒來嗎?”
她正才想起來,原來他是自己初次和宇文祥逛洛陽街市時候遇到的那個畫販,那時候他稱自己的表弟兩次未及第,放棄科舉,賣畫為生,想來就是這個清原了。
那時候,宇文祥還在她旁邊,認真地聽她講話。當時,她記得,自己雖然沒有多麽喜歡他,可是她卻知道他在默默看著自己。如今,果真是物是人非了。
合慶淺淺一笑,回道:“不,我和他不曾認識。”
那二人正商量著如何感謝合慶,卻見合慶命崔內侍給了那二人三十兩,不再多言,坐回玉攆中,在午後寧和的陽光中,揚長而去。街上,隻剩下這兄弟兩人麵麵相覷,猜不透這個高深莫測的女子到底是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