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影幽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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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合慶半夜依稀醒來時, 頭痛欲裂。
    秋夜裏涼得透了,風透過窗戶紙吹了進來,風幹了她額頭上的虛汗。她似是被夢魘纏身, 在錦被下反複輾轉,露出眉頭緊縮的額頭與緊閉的雙眼。她身體越來越灼熱,渾身血液中漸漸成了滾燙的溫度,而夢中不停追趕她的人驟然化作一縷煙消散,暫時解救了那被逼到懸崖盡頭的自己。她倒吸一口氣,口腔中灌入的涼風使她突然蘇醒,胸口起伏不定。
    合慶勉強睜開眼,見頭頂幔帳重疊,如雲層搖搖欲墜的摞起, 又將之欲傾。隻見公主府的臥房裏,深沉昏暗,庭院寂靜無聲,她耳邊聽到滴漏之聲,猜測此時大約應是夜半時分。
    她身子沉重不堪,大抵是仍舊被夢中的混亂定了身子, 暫時動彈不得, 索性任由身上薄薄的汗水慢慢滲入皮膚之下,極力平複著自己呼吸。
    合慶眼神茫然放空, 眉頭舒展,思緒卻起起伏伏,漂浮不定, 仿佛不知今夕何夕,此地何處。她伸手扶上一旁的枕頭,發現空空如也,並無他人睡在一旁,才緩緩回過神來。
    現在已是入了十月下旬,自己未再見到宇文祥已有半月。白日裏還好,自己可以看書作畫,打發過慢慢光陰,每日她不經意地向宮人打探起他的日常,聽聞依舊如昨,於是不動聲色地點頭。直到隔日,她仍會問起,這般日複一日,變成了她每天的習慣。
    然而,過了白天,便是夜晚,這就變得如此難熬。獨身步入漫漫長夜,躺在寬大的床上卻難以闔眼入眠。合慶本是習慣獨睡,然而躺在枕頭上,側頭,她才發現自己竟習慣了他的呼吸在側與那個結實而溫暖的擁抱。她雙眸垂下,於是從此變得淺眠。
    今夜,她臥房的那扇門,忽然慢慢被什麽人慢慢推開,一襲飄逸的身影攜著冷色的月光,如同從天而降落於室內。
    那人站在門口片刻,似是窺探什麽,然後輕步走來,每一落腳都不曾發出半點聲響,直到他漸漸走近自己的床前。
    合慶半虛著眼睛,在深暗的室內看不清那人的模樣,隻是鼻間嗅到一陣再熟悉不過的淡淡牡丹香。這樣的味道,她記得來自一個明媚亮麗的春天的午後,那是在宇文府的秋千下,她每一次落下、晃起,身後皆傳來這樣的香氣,惹得她在迎春花中微微心動,又極其心安。
    這樣的情景,並非半個月來的第一次。
    又是一場夢嗎?合慶想,那個眉目星采俊秀、隻對自己露出那樣溫柔的笑容的人。
    合慶輕輕咽下一聲沉鬱的歎息,立即合上了眼睛,生怕自己從夢中醒來。她聽到那人衣料摩擦的聲音停止在自己的床前,又聽見他鼻翼呼吸出的極難察覺的氣息。她感到,黑暗中,月光下,一道癡纏的目光在自己臉上流連忘返。
    他終於沉默地在她的身旁坐下,猶豫片刻,如她每次所熟悉的那般,他微微生繭的手指摩擦上她嬌嫩的臉頰,起初先是食指輕輕滑過,隨後便是整個溫暖的手掌完全覆蓋上,給自己冰冷已久的臉龐傳來一陣溫暖。
    一如合慶記憶中的那般,這隻手寬厚溫柔,能夠包容她所有的喜怒哀樂,隻是如今,她感到這樣的撫摸中帶有一絲難舍與憐憫。
    合慶想,如果這樣的夢永遠不再醒來,該有多好。
    宇文祥自從合慶離去後,在府中孤枕難眠。他白日裏聽聞她每日深鎖府中,半月不曾踏出半步。他從糧政司歸來時,故意騎馬繞遠,路過她的公主府門口,企圖能夠創造出一場偶遇。他知道她喜歡在黃昏的時候,立在門口,額頭微仰,用一種欣賞的姿態直直地望向夕陽與晚霞。她就是喜歡這般帶有一絲淒涼意味的日暮之美。
    然而,他數次按照自己的計劃策馬過去,卻日日見公主府大門緊鎖,門口連立著的宮人都無。他雖然擔心,卻不知如何扣門相問,隻得微微歎息後,輕夾馬肚,順著她院子的圍牆緩緩離去。
    後來,他獨寢難眠的時候,隻得悄悄起身,潛入她的府內去看她。他身上有些功夫,這些一連串的舉動做得極輕,不曾被人察覺。他心中搖頭,想著就算是她一個人住著,即使沒有太多的要求,也不該放人宮人如此疏懶。
    他憑著心中的指引來到她的臥房,在一個有月光的晚上終於借一縷看到了她的臉龐。他忍不住吵醒她,也不敢吵醒她,甚至覺得此時,任何言語都太過無力蒼白,不如彼此間沉默無言,便可一切盡在不言中。
    宇文祥抬手撫摸上合慶的臉龐,輕柔無比,唯恐擾到她。可是宇文祥沒有發現,她其實早就半睡半醒,雖然眼睛緊閉,但神誌卻是清醒的。他的每一個愛戀的動作,每一聲鬱然低沉的歎息,她都能夠感覺到,聽得到。
    他與她白日中不可再見,隻得在這樣的黛色的夜晚裏,任憑自己壓抑依舊的一縷柔情幽浮飄散。宇文祥知道,一旦明日的朝陽升起,他與她之間的矛盾與衝突將再次占滿他們彼此的全部理智,進不得、退不得。
    前些日子,宇文祥收到了邵珩的密報與布兵圖,他細細看了一遍,對邵珩這般周密嚴謹的計劃十分意外。原來,幾位異性藩王已經察覺到了皇上的削藩之意,他曾欲收回他們手中僅有的兩千騎兵馬,引解甲歸田的典故,在那次春進的時候說與藩王,可惜沒有得到認同。
    五皇子已經得到幾位曾擁護過他的藩王的認同,在東北一帶隱隱有著返朝之勢。而這一切皆是藏於海麵之下的冰山,進行得小心翼翼,並沒有被這個王朝的帝王與朝廷發覺。
    趙煜依舊在他新修的禦庭園中一覽四時之景,閑暇地在白玉棋盤上落下一子,戶部大人沉吟片刻,笑著稱讚皇上智謀無雙。趙煜笑了笑不語,淡然地低頭飲下一杯小龍團,仍然以為萬事皆在自己手中掌握。
    宇文祥此時伸手拂過合慶的嘴唇,以及她的額頭、她的眼角,他記得她最後那日強忍住的盈盈淚光不曾在他麵前留下半滴。然而,若是事成之日,她發現自己的夫君最終因家恨選擇背棄她,與其他人共謀天下,那麽......她是否會哭呢。
    他想象了一下,發覺自己到底還是不想看見她流淚的。
    月色更濃,照進屋內,也照亮了她的容顏。宇文祥驚異地發現,她的臉上因憂愁與冷淡,展現出一種奇異的美,她眉眼充滿著一種生命力,唇邊自然地勾起一縷弧線,仿佛是看破一切的笑意。他想到冬日裏倔強生長的梅花,即便再多風雪,也不肯低頭半分,正如他眼前的合慶。
    宇文祥怔怔望著,心底落下茫茫白雪,他木然愣住。
    合慶放縱自己遊蕩在這樣的朦朧中,輕輕側頭,讓自己的臉更深地陷入宇文祥的手掌,她輕輕歎息,如夢囈,幽長綿柔,夾雜無限的悵意。
    “嶸兒......”她似乎聽見他在喚自己,微乎其微的聲音,極不容易察覺。
    然後,她感到他的手掌從自己的臉龐滑下,順著下巴的線條移動到脖頸處,慢慢觸摸、收攏,從一開始的溫柔,慢慢變得有力,她感到自己喉嚨處的氣息已經輕易把握在他的手中,然而,通過他的力度,合慶也知道他並不會傷害自己。
    這是什麽意思呢?
    是他太過愛自己而產生的強烈想念,還是對自己徹底失望後積怨她的恨意?
    合慶在那一瞬間想到了生死。她甚至發現自己不想反抗,喉嚨處那樣溫和而危險的愛撫帶來的輕微窒息感,讓她變得心跳加速,卻更加心神寧和。她雖然脖頸處隱隱呼吸困難,但來自於他對自己此時此刻的這種愛與恨的觸摸,她心中痛得更甚。
    麵對這樣的複雜的情感,她坦然接受著承擔著,仿佛想以此獲知宇文祥的更多情緒。即便是恨,也比對自己毫不在意要好。
    “嶸兒...對不起......”
    突然,她聽到他口中喃喃低語。
    合慶感到迷惑難解,這一句對不起,本應該她來說,可是為何,宇文祥說得這樣沉痛呢......
    她隨即感到他抽回手掌,旋身離去,衣擺間帶起一陣清風,殘留著最後的那一抹牡丹香於她床榻前,終於慢慢離去。
    轉日,七巧端著銅盆毛巾入室,絮絮叨叨主子門口放的芙蓉花,也不知道是哪個宮人粗心,竟給碰掉了好幾朵。落在地上,碎成一瓣瓣的,實在讓人心疼。
    “主子,昨兒晚上,駙馬爺來了?”七巧將毛巾遞給合慶,突然問道。
    合慶把臉埋在熱氣騰騰的毛巾許久,沉默,她抬起頭,慢慢回道:“沒有。他從未來過。”
    七巧道:“聽聞駙馬爺這幾日都沒有睡好,糧政司裏竟批錯了幾個文件。要不然......”她半跪下,仰頭看合慶,道:“主子,半個月了,也該和駙馬爺說說話了。”
    合慶怔了怔,隨即搖頭:“我已經挽留過他,他並未回頭。我是有尊嚴的人,既然他不願意,我又何必再去白費心思。”
    七巧微微歎息,退了出去,對兩名宮人低聲道:“你們倆也去告訴今天當值的,若是晚上看見駙馬爺來,誰都不要驚動,也不必通報。”
    那兩宮人垂頭稱明白,轉身離去。
    突然,七巧見崔內監神色匆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