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木驚覺

字數:6440   加入書籤

A+A-




    突然, 七巧見崔內監匆匆穿過門廊,往合慶屋裏走去。她心生疑惑,抱著銅盆抬頭喚道:“崔內監, 發生什麽事情了麽?”
    崔內監聞聲駐足,看了七巧一眼,滿目焦慮之色,卻來不及回答,急步地消失在回廊盡頭。
    七巧怔住,心中突然莫名攏上一層陰翳。崔內監乃宮中頗有經驗的中貴人,不論何時總是從容不迫,喜怒不輕易流露半分,這些便是在宮中多年習得的本事。
    然而, 見他剛剛麵色沉鬱,怕是真的有什麽大事。
    合慶此時正坐在屋中用早膳,桌子上一概是宮中的舊菜色,三例酥點,兩種甜湯,一份麵餅, 一碗鹹粥, 皆是京式菜。
    她執著銀筷,咬了半口酥點, 突然回憶起在宇文府吃的那些洛陽小食了。當時他熱衷用這些點心吃食惹自己開心,當時崔內監見早膳就是大量各色甜食,特意嚴聲提醒宇文祥, “按照宮中膳食規矩,什麽時辰就用什麽吃食,既不可多已不可少。駙馬都尉不得引誘公主亂用四時之物。”
    那時候她和他相識一笑,趁著崔內監不注意的時候,端著兩盤小點心溜進屋裏,關起門來邊吃邊聊天。
    嗬,那時候的光陰過得真是緩慢,慢到讓她恍惚間,有了一種天長地久的錯覺。
    “殿下。”
    合慶聽到外頭是崔內監低聲喚道,回過神來,叫他進來。
    崔內監推門而入,先是按照日常禮節對合慶拜了又拜,詢問了幾句身體安好之類的話,隨後沉默片刻,似是欲言又止。
    “看中貴人神色凝重,不知……有何事?” 合慶遲疑地放下筷子,突然意識到什麽似的,忙問道:“是不是駙馬出了什麽事?”
    崔內監聽了趕緊安撫道:“殿下莫要憂心,駙馬都尉無妨。”
    “此事與駙馬都尉無關。” 崔內監又補充一句。
    合慶微微鬆了口氣,旋即平靜下來,淡然道:“原來如此,那不知今日中貴人所報何事?”
    “奴婢也是才聽聞的。不知殿下,可還記得五殿下?”
    “五哥?” 合慶已經許久不曾聽人提起這個人了,對於他,她覺得陌生而遙遠。眼下突然聽到崔內監提到他,心中頗為驚異。
    “正是。”
    “五哥他……不是在東北邊關麽……他怎麽了?”
    合慶雖然叫他五哥,但是其實並沒有太多接觸。那時候,她遠離朝堂,隻是聽聞那一年,五哥在父皇跟前犯了大錯,後來因為三哥趙煜的勸言,終於保住一命,從死罪改為流放。從此,他似乎變得極其遙遠,為世人與朝廷所忘卻。
    崔內監低聲道:“奴婢沒什麽大用,但是到底在宮中還有些自己人。”他頓了頓,看了眼合慶的臉色,見合慶依舊平靜,繼續道:“奴婢聽聞,五殿下似乎...要還朝了。”
    “五哥要回來?”合慶疑聲重複了一遍,“這消息從哪裏得知呢。”
    “說來話長,聽說東北邊關處,五殿下的幾名近衛有些動靜,又有人說,是為今年年宴回京城做準備。”
    合慶聽了淺淺一蹙,感覺身邊之事如雲層翻湧,接踵而至,這般太過強烈的變遷讓她覺得一切並非看起來那樣簡單。
    “皇兄...知道此事麽。”她又問一句。
    崔內監卻說不知了,又道:“奴婢擔心的倒不是五殿下,而是皇上。”
    “為何?”
    “因權。”
    先皇宗室皇子皇女共十八,皇女十二名,皇子僅六名。其中,五皇子乃先皇原配皇後周氏所出,然而周皇後當年體弱,早於先皇而去。大皇子趙雍自知非嫡出,因此從來不參與太子之位的鬥爭,一心隻讀聖賢書,奉職翰林院監查,與那些書卷終日為伴。二皇子趙吉,怕是投錯了胎,出身天子之家,卻偏偏喜歡研究煉丹道術,此舉不為父皇所喜,斥責其一句“不學無術”,便永失太子之位的可能。
    四皇子趙恪與他們相比尚且年輕,自然氣血旺盛,他勤學治國之道,又極其仰慕唐宗漢祖之治,一心欲接替大垠基業,渴望創造一個傳說中的盛世。在當時,無人不稱他氣度非凡,博學仁慈,甚至又有傳聞四起,說若是趙恪繼承帝位,必為一代賢君。
    然而,趙恪忘了,他生得是帝王之家,最忌諱出風頭。朝廷中的風言風語一一傳到了先皇耳中,引起極大的不快。
    先皇不是個處處張揚的人,看到自己尚在皇位,還未垂垂老矣,而趙恪已經看似拔得太子之位的頭籌,引得群臣心生仰慕,他雖不說什麽,但心中自然十分忌憚。從此不輕易給趙恪任何曆練的機會,又處處為難,終於在趙恪的漸漸成長中,他明白自己因為太過優秀而讓父皇徹底放棄,自此一蹶不振,這一沉鬱便是數年。
    三皇子趙煜為人沉默寡言,頗有魏晉遺風。平日裏喜歡練字下棋,又喜歡觀賞花草,朝臣中不少人認為三皇子優柔寡斷,應最無可能成為太子,於是暗暗中都預備著五皇子登位。
    然而聖心難測,趙煜這般溫和恬淡的性子,恰恰為先皇所喜愛,父子二人偶然一並看字看畫,交流間如知己好友,莫不言歡。當時,先皇心中已經偏袒了趙煜而非五皇子,可是礙著五皇子乃嫡出,因此不得擅自定下太子之位。
    後來......
    “後來有人向父皇舉報五皇子,父皇認定,五哥結交朝臣,謀逆篡位,因此勃然大怒。他平生最恨皇子鬥爭,這一下子,便觸怒龍須,一發不可收拾。” 合慶目光飄向極北冰雪之地,仿佛看到了雪中的五哥,迎風舞劍,用盡全力來發泄著這場疑似陷害的不滿。他終於停下,將劍狠狠插入雪中,激起千層白浪,驚飛寒鴉,四下裏卻沒有半點人煙蹤跡。
    若這一次五哥還朝,那是否,是為了當年的恩恩怨怨而來呢?到了那時候,朝廷裏怕是會掀起一場腥風血雨了。
    崔內監聽了合慶的話,沉聲道:“殿下雖不出宮,但卻對外頭的事情了如指掌,奴婢敬佩。”
    合慶收回目光,笑了一笑“倒是敬佩中貴人,隨我出京至洛陽,宮中竟還能有人給你傳話。”
    崔內監大驚,撲通一聲跪下,磕頭道:“殿下恕罪,奴婢隻是覺得,殿下獨自來到洛陽,離京城太遠。若是能在宮中有些自己人,萬一有什麽事情,我們至少不會被蒙在鼓裏。”說完,他垂首不起,靜靜等待合慶的質疑。
    合慶卻沒生氣,揚唇微笑:“中貴人請起。本宮並無他意,也知道你是為了本宮好。”
    “殿下恕罪。”
    合慶看著他匍匐在地的後背,自言自語道:“本宮隻是有些擔心罷了。中貴人的眼線皆能輕易給我們通傳,那麽,若是其他人呢。”
    崔內監不解,才敢抬頭,問道:“殿下的意思是?”
    合慶沉吟片刻,突然鬼使神差地想起來趙煜身邊的陳忠的臉:“中貴人對陳忠公公有什麽了解?”
    崔內監愣住,思慮一會兒,才慢慢回憶道:“陳公公一直跟在皇上身邊,自然與我們這些不同。奴婢還在內庫房當差的時候,聽別人說起,陳公公一日喝醉了,自言自語,提起來自己家人死於一場饑荒,自己沒有辦法,才入了宮。”
    “他還有家人?”
    “聽說,似乎是冀州那邊的。”
    合慶聽聞這話,立即思路活絡起來,“又是冀州。”她默默自語,“這不是太巧了嗎。采兒,陳忠皆為冀州人。”
    關鍵是,自己一直研究的清明上河圖的張畫師亦是冀州人。
    崔內監細細思考,道的確如此,然而他卻說:“冀州離京城近些,也許那邊過去的宮人太監也就多些,不比江南路遠。”
    合慶不再說話,隻是默默用筷子夾起酥點上的一粒粒芝麻,良久,合慶終於開口,道:“今日駙馬在府中麽。”
    “駙馬一早就同林護衛前往糧政司,想來是不在的。”
    合慶長長舒了一口氣,道:“好。我們這就去宇文府。”
    合慶從馬車上下來的時候,宇文府門口的小廝都沒有反應過來。
    她今日乘的是一輛極其普通的攆車,極為低調,仿佛是故意要避開人眼似的。小廝一見合慶來了,皆上前,大呼公主萬福。
    合慶低頭確認了宇文祥不在府中,才微微放心,又囑咐小廝,“駙馬繁忙,不必轉告。”說完,便提衫入內。
    時隔半個多月,再次踏入院中,她心中覺得陌生疏離,直到瞥見牆角處,一襲烈烈紫粉色的芙蓉映入眼簾,雖然嬌嫩,但迎風倔強,紛紛簇擁著那一架空蕩蕩的秋千架,合慶慌忙轉開視線,一瞬間頭與心都在沉沉隱痛。
    在秋千旁種芙蓉花的提議還是自己與他說的,沒想到,他默默做了。可是她不敢多想,怕是自己自作多情,明明那日他離去的眼神如此堅決,半分遲疑都不再有。
    她不再看那些,轉身進了他的書房。依舊是熟悉的擺放,每一處都還殘留著他的氣息,仿佛他剛剛還在這裏。合慶緩步走入,腦中想著他剛剛站過的地方,還有他靜默沉思的模樣。
    書案上,是攤散著的幾本年糧報告,幾封糧政司來的書信整齊地擺放在筆架旁,而桌子的另一旁,是摞起的幾本兵書。
    她心下一涼。
    他看兵書做什麽?
    合慶遲疑,在他的深色木椅中坐下,拿起一本兵書翻看,之間每隔幾頁,書頁角皆有折疊起的痕跡,應是他仔細過的見證。
    她是個容易多想的人,喜歡窺豹一斑。宇文祥不做沒有意義的事情,凡是都會有些目的性,他這般認真的看兵書,想來一定是對他有用。
    合慶不敢再細想下去。
    她四下翻看起來,凝視在他最底層的一個不起眼的抽屜,她停頓片刻,終於緩緩拉開,隻見裏麵有一個木匣,她見上麵的鎖是開著的,於是緩緩打開。
    一張墨筆勾勒的圖紙靜靜躺在裏麵,上麵沒有名字,也沒有作畫人。
    合慶知道,這樣的圖畫,是不會有那些東西的。
    因為,這是一張布兵圖。
    她到底隻是個公主,自然不懂兵法之事,所以這張圖也看不太懂。然而她依舊能看出來,這張圖畫著的,是從東北之地一直到京城以及部分中原的地域。
    合慶心中惶惶然,她不知道這是宇文祥閑來所做,還是另有所圖。她來這裏,本就猜著五皇子突然還朝一事,是否與宇文祥有關。畢竟他對皇兄已經心存芥蒂,隻有五皇兄的歸來,才可給皇兄增添難處與煩憂。
    可是,她完全沒想到,竟然在這裏發現了這件東西。她憑著直覺,隻知道這張圖一定是很重要的東西,於是慌亂地將圖紙塞進廣袖,又趕忙蓋上匣子又放回抽屜,旋身欲離去。
    突然,外頭有人進來,道:“沒想到公主駕到。許久未見,還好臣趕來及時。”
    合慶倉皇抬頭,宇文祥一身銀灰色官服,踏門而入。合慶雙唇一顫,勉強定神,直直望著他。宇文祥負手站在她麵前,四下看了看,淡然道:“我落下些東西,回來取走。不知道,公主看見了沒有?”
    宇文祥一步步走來,迫使合慶一步步倒退。他突然抓住合慶的雙腕,猛地將她拉近,盯著她的眼眸,低聲說:“臣希望公主還給臣。”
    他手上用力,透過她絲質的衣袖,捏到了她藏在右邊廣袖中的一紙質物,他不必多想,也知道那是什麽。
    合慶抬頭看他,他亦是看她。
    窗外,蕭蕭落木無聲落下,滿樹金黃,迎著陽光燦烈耀眼。
    這樣一個寧靜的秋日的午後,他們再次重逢,眼中是愛,或是恨,是猜忌亦或是心痛,皆已經無法明確辯認。隻是,他們彼此都沒有想到,他們的相見,竟會是這般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