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庭抗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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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宇文祥唇角一絲的微笑當即漸漸隱去, 他一把捏住她的右腕,徑直伸手入她袖中拿出了那張圖紙。
    果然,是他藏在最下層小抽屜裏的木匣子的那張機密, 他不必展開,已經十分確認。原來,他當時正在糧政司審理秋收稅務的報告,猛然抬頭想起來自己忘記給那個木匣上鎖。
    他知道此物之重要,若是交給林奔去辦,亦不放心。他不再多想,大步出司,跨上墨耳急急往回趕。
    誰知剛一落腳,門口的下人皆神色歡喜, 道:“王爺回來的真巧!公主回來了!沒讓我們通傳,說是怕您忙。”
    宇文祥心頭一跳,難道是她願意回來了?自從合慶離去後,他每一日無不夢見她,如一縷幽幽青絲,久久縈繞在腦中。
    他聽聞後, 先是一怔, 而後問道:“公主來了多久了?”
    “回王爺,不到一個時辰。”
    心有靈犀。
    這四個字如一朵朵盛開的牡丹, 在宇文祥心田緩緩開放,又像是陽春和風,吹在他胸膛一暖, 一瞬間便覺得一切都似乎可以淡忘,除了她那一剪背影,什麽都變得無所謂,任憑什麽藩王之位,邵珩之計,或是皇室猜忌,又何妨呢。隻要她能在自己身邊,他手掌紋路上的生命線才可以無限延長,接近永恒。
    “好。本王知道了。”他脫口而出,欣喜若狂,忙翻身下馬,快步走入府內。
    我就知道,你會來的。因為...我夢見了你,而你一定也是有些想念我的吧!
    然而,這一切思念與渴望,皆在他推門而入,見到合慶匆匆將這圖紙藏於袖中的時候全部粉碎。
    “公主這是在幹什麽?”他眸色暗沉下去,審視般地垂眼看她。
    合慶心虛極了,臉色通紅,怯聲囁嚅道:“我...我來看看你。”
    看他?宇文祥心中輕笑一聲,嗬,到現在,她還是在騙他。不肯對他直言。
    合慶偷溜進他書房剛被當場抓住,正窘迫不已,見宇文祥並沒有她想象中那般憤怒的臉色,隻聽他淡淡道“我一早就去了糧政司,公主是要等到黃昏?”
    “嗯...大概吧。閑來無事,所以就......”
    宇文祥心裏苦笑:剛才,自己竟然為她這場有目的的到來而心動,還妄想著,她是與自己心意相合才來。
    不待她說完,宇文祥徹底鬆手遠離她,一邊彎身將圖紙放入木匣內鎖好,一邊緩緩道:“這圖不過是胡亂所做,入不了公主法眼。公主最好忘掉。”他起身的時候,將抽屜咣啷一推,仿佛在暗示自己隱隱的怒氣。
    “忘記?”這不是合慶想得到的解釋,她回手拿起書案上的兵書,上前一步跟在他身後,問道:“那兵書又是怎麽回事。我記得你,從來不看這些的。”
    宇文祥站在窗前駐足,回身道:“以前是以前,人總是會變的。”
    “是嗎?”合慶搖頭,她的微笑帶些無奈的意味,“連你也會?”
    宇文祥見她將要梨花帶雨,甚是委屈,若是放在從前,定會我見猶憐,忍不住上前擁住。
    可是,他現在因她撒謊,心中很是不快。他知道她是對自己有所懷疑了,雖然尚且不知道原因,然而在發問她的時候,她又展現出這般故作關心的柔情,企圖在自己麵前蒙混過關,他對此是無法接受的。
    他從合慶手裏拿過那本兵書,低頭翻了一翻,隨即拋回書案上,然後上前走到書閣最靠裏側的一邊,取了一本《風荷譜》遞給合慶,淡淡道:“兵書是男子才看的,公主既然喜歡畫畫,應該更愛看此書才是。”
    合慶目光從他臉上緩緩移下,直直盯著眼前的薄冊,一言不發。良久,她突然間猛然揚手,狠狠打落在地,畫譜禁不住這一掌,刹那間書頁紛飛,墨荷畫紙散落漫天。
    “我不需要你來教訓我。”
    合慶疏淡的眉頭漠然無波,不甘示弱地對上他的雙眼。
    她不允許他這般含沙射影地以丈夫的身份來教訓自己,並非因為彼此間的地位,而是他明知道她不是鎖在深閨的性情,卻偏要用這樣最束縛的教條來拒絕她對他的探究。
    宇文祥深邃地看向她,無動於衷,眼中無風無浪,他亦不撿起散落的書冊,也不離去,隻是注視著眼前染上一片怒色的她。
    “那張圖紙我是看不懂,但是我能認得,那是一張布兵圖!五哥還朝,是不是和你有關?” 她直截了當地衝他質問,眼中是犀利如針的目光。
    宇文祥一瞬間被刺得心痛,卻不回避話鋒,平靜答她:
    “是有怎樣。”
    “為什麽?” 她問,“謀權?”
    合慶遲疑片刻,自己搖頭,心涼了大半,確切道:“為仇。”
    宇文祥不敢看她的眼,他知道,那雙昔年中明媚笑目中,是關於信任的摧枯拉朽的崩塌。而最後那一點光彩,也如同昨日晚春中,最後一朵落花,隨風而逝。
    “你欲迎五哥回宮,重聚當年擁護嫡長子登基的群臣,掀動朝政。”
    宇文祥聽了她的字字鏗鏘,並不否認,隻是仰視窗外天邊一抹極其隱淡的彎月,仿佛如入無人之境。
    “三皇兄即位後,根基尚且不穩,當年五哥突然被判謀逆,他定會心中鬱結不滿,五哥乃嫡子,性子孤傲,他定會韜光養晦多年,此次歸來,難保沒有些許鼎立之勢……到時候,勢必大亂!”
    合慶越說越激動,見宇文祥佇立在那,毫無反應,猛然抬袖拂落一桌書籍,杏眼圓瞪,胸脯微微起伏。
    “宇文祥,你糊塗至極!你這是謀逆大罪!” 合慶抬手按在胸口,呼氣狠聲道:“你還不快回頭!”
    宇文祥雙眸幽幽,是如墨海般深不見底的深邃,他轉頭,眼中泛著一道清冷的光,更顯得他雙唇與下顎的線條分明。
    合慶鬆懈下來,突然無力吐出一句:“那我呢……你考慮過我麽?”
    開弓的箭,已經拉不回來了。
    宇文祥自知已經應允邵珩的拉攏,並確認了幾位藩王之意,確保無誤。隻待時機一到,各路的千騎兵馬會形成圍攏之勢,擁護五皇子入宮,並非想要改朝換代,隻是想讓那個高位上虛偽而多疑的趙煜走下龍椅,那個輕輕一抬手就將他父親置於死地的趙煜。
    江山易主,還是趙氏的江山。
    他分得很清。
    風雲落定後,不論事成事敗,她依舊可以安然無恙,做趙家的合慶帝姬。
    他已經謀算好她的未來,才以身犯險,為父一搏。
    “我在問你。”她重複一遍。
    宇文祥淡然道:“公主不可議政。”
    他將這無情的話留給她,企圖打消她踏入這場漩渦的念頭。
    “私恨,怎麽能用國仇來報!你不要太自私了。”
    “那臣要請教公主,殺父私仇,如何報?”
    他波瀾不驚地詢問,仿佛一場平和的交談。合慶退後一步,是啊……那是皇兄,是趙家,是大垠王朝。這些東西注定相通,是個環形,注定是無解的。
    合慶又道:“仇恨對你來說,這般重要麽。”
    宇文祥低沉歎氣,緩緩道:“公主一開始就認定臣是逆臣,向皇上提及臣反骨之相。那麽如今,臣這些所作所為,公主為何不能接受呢?”
    “難道公主不曾猜測,臣早有今日預謀,尚公主於洛陽,不過是押下一皇室質女麽?” 他故意刺激她,想讓她離開自己,離開這場魏闕風雲。
    “咳咳………” 合慶猛然咳嗽起來,轉而漸漸大口喘息。
    她眼見宇文祥的固執與冷漠不可化解,還有這驚天的密謀,終於笑道:
    “好……好……我立即修書啟奏皇兄……你才能明白自己在幹什麽。”
    她轉身落座,如破碎的蝶翩躚落下,抬起顫抖的手執筆揮墨而下。
    突然,紙張被二死死按住,她手中的筆被倏地抽出,一隻手輕托起她下巴,引自己抬頭。
    宇文祥劃過她如泣血杜鵑的唇,垂目看她許久,突然閉目痛苦,抿唇道:
    “請公主賜臣和離書。”
    七巧在外一直等候,轉眼黃昏,秋風涼透了身子,她打了個寒顫,劃拉自己的胳膊取暖。
    林奔持劍路過,看了她一眼,漠然走過。七巧衝著他背後吐了下舌頭,心裏罵他冰塊。
    正想著,突然身上被什麽飛來的東西蓋住,她下意識一抓,見是件鬥篷,詫異回頭,林奔收回手,麵無表情道:“天冷了。”
    “哦……謝謝。” 七巧很是意料之外,愣了一下,才笑道。
    她剛要將鬥篷係好,突然見書房門一開,合慶抬袖掩麵哭泣跑出,頭上的花鈿簪子胡亂顫抖。
    七巧大驚,扔下鬥篷跑上前,嗓子塞住了似的一不知說什麽,隻是皺著眉頭一個勁兒提合慶撫背。
    “主子……” 她幾乎未見到合慶這般模樣,心裏隱隱發痛,突然,背後傳來一句話:
    “望公主成全。”
    宇文祥行禮起身,字字有力。
    合慶沒有回頭再看他一眼,轉身進了轎子,一行宮人簇擁著緩緩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