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鎖金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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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陽裏, 秋雁自北向南緩緩劃過,宇文祥站在長廊下,目送著她的轎輦遠去, 直至消失在黃昏煙霞的盡頭。
他轉身回到書房,空蕩如舊,窗外的花枝隔著高麗紙在室內投下一襲虛幻的倒影,屋內又隻剩他一人。
宇文祥強烈抑製住的懊惱終於在此時完全爆發,他快步走到書案前,猛地一拂,之上的紙書筆硯全部轟然跌落滿地。剛剛那偽裝的麵容此時完全卸下,他極其痛苦地捂住自己的臉,沉默許久。
吳管家聞聲跑來, 見屋內場景,大驚失色,苦言道:“王爺,您息怒……”
然而,吳管家不知道,宇文祥並非因合慶此舉而這般憤怒, 而是, 他如今就像困境中的獸,進退維穀, 他在這樣的境地中,仿佛看到了自己的無能。
傷害她,固然非他所願;然而不和離, 如若自己失敗,她受了連坐,豈不是害她更甚,她雖然是七公主,然而到底是自己的妻,到時候若被人認定參與謀劃,她如何脫身?
大業在即,他騎虎難下,一旦以身為棋步入局中,就不可回頭。並且,他也更不容許她摻合到這裏來。所以,他隻好忍痛推走她,將她隔離開來。與此同時,也不能讓她將此事遞交給皇宮,否則全盤皆輸,自己苦心等待的將化為烏有。
“吳管家,” 宇文祥緩緩抬頭,拿起手帕擦了擦自己沾染一團墨色的手背,抬眼看了下,問道:“府中如今共多少人?”
“回王爺,原有八十七人。當時王爺遣了一批人隨老夫人和小姐去江南,如今府中還有四十人。”宇文家不喜熱鬧,從來府裏的家丁下人不過百,夠用即可,因此不似其他王府人口繁雜。
宇文祥聽後沉吟片刻,道:“好,本王身邊不必那麽多人伺候。吳管家,撥十個機靈點兒的,即刻起去公主府做事,無我的吩咐,皆不必回來。”
吳管家聞言,皺眉苦言:“王爺,您和殿下為何突然這樣了啊?難道,是我們下頭的人伺候不周麽。從前殿下在的時候,王爺多高興,大家都看在眼裏。如今殿下走了,您也愁眉不展......”
宇文祥卻抬手製止了他的話,又喚來林奔,道“拿上我的令牌,調兵三十五人,保護公主府。”說完,他從腰間取下一玉牌,遞了過去,又囑咐道:“記住,不可聲張。”
林奔微微一愣,不敢多問,隻是接過令牌,低聲道了聲是。
傍晚,宇文祥獨坐書閣,明一盞燭光,身影落寞,他看了一眼邵珩飛鴿傳書的信件,上麵隻寫了四個字:
清明上河
宇文祥自然明白邵珩所指為何,沉思片刻,卻仍然百思不解,為什麽他想要這幅畫。他記得合慶說過,此畫事關朝政,很是重要,甚至暗含遠通西涼的地圖,邵珩在之前的計劃中,並未提及此事。如今,他如此突然地問起,實在是奇怪。
那畫是與她有關的...他想過,底線便是不要讓她牽扯進來......
宇文祥盯著信上的墨色許久,終於抬手將它引上火苗,眼看著它燃燒成灰燼,並不再回複什麽。
公主府。
房內燭光昏黃,順著那一點光源望去,隻見水氣蒸騰,雲霧繚繞,宛如仙境。
突然,一條裸露的胳膊伸了出來,搭在木桶上,隨後便是一聲沉沉的歎氣。
“主子,您好了麽?”七巧聞聲,小心翼翼地隔著屏風問道。
合慶靠在木桶中沉沉閉目,任由熱水浸泡著自己的每一寸疲憊,她淡然開口:“還未。”
眼中因流淚而產生的酸澀感,在沐浴中被蒸騰的熱氣濕潤得緩解了很多,然而合慶仍然思緒紛亂,腦中揮之不去的,是宇文祥那一句狠絕的話:
“請公主,賜臣和離書。”
她當時幾乎笑了出來,以為他這樣大膽的祈求隻是個過分的玩笑。駙馬都尉,誰不羨慕,竟如此鬥膽,求公主應允和離?
可是,在合慶盯著他極其認真的臉龐許久之後,終於明白他那一句話並非玩笑,而是無比真實的渴望。
他眼波漠然,不帶半分溫度。
他竟然會用這樣的眼神看自己......合慶心中仿佛有了一種被羞辱的感覺,沮喪而挫敗。當年,她依舊記得宇文祥對自己說的那句話:“你是我心中唯一所屬。”
既然是唯一所屬,為何今日,要與她長相離?
合慶的青絲被挽成兩個雙髻,垂在兩側,露出修長而潔白的脖頸,她伸出手,捧起一彎水,撩到自己的身上,水珠順著她的胸前又快速滾落回水中,合慶呆呆地這般重複著動作,看著那水珠破碎又聚合。
宇文祥本不是反賊,卻兜兜轉轉,被逼的真要成了個逆臣,如今他那些謀籌,想來是早就下定了決心了。
合慶搖頭,她到底不想放棄他,不能讓他這般葬送他自己的未來。她可以尚且不啟奏皇兄,先好好安撫勸慰。
更何況,她相信,他對自己是有感情的,而且一定還很深吧!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她多多勸言幾次,也許還能有希望......
突然,院中人聲雜亂,隱隱透著股不安,又聞聲似是有宮人爭吵之聲,忽大忽小。
合慶回過神來,朝屏風外問道:“七巧,外頭怎麽回事?”
七巧抱起毛巾,焦急回道:“主子,聽聲音是崔內監和什麽人吵起來了。要不,您去看看吧!”
合慶沒有回答,隻是扭回頭,垂視著水麵,而胸口處的心髒卻不由得砰砰直跳,仿佛是有什麽不祥的預感似的。
“敢問軍爺,這是什麽意思。”崔內侍眉頭間攏著一股陰沉,臉色卻依舊沉著,看向門口的一眾士兵,這般問道。
為首的那人衝聲回道:“都說幾次了,王爺命我等護衛公主府!閑雜人等,不得外出!”
“閑雜人等?”崔內監聞言,臉色一變,厲聲道:“大膽,帝姬豈算閑雜人等?!”
那軍長冷笑一聲,斜看了一眼崔內監,翻眼道:“老子平日最不喜歡你們這些閹人,平日隻知道奉承讒言,狗腿子。”
崔內監聽後卻沒生氣,嗬了一聲,回道:“好,我們是狗腿子。當年太.祖皇帝有訓,天下百姓,共為一家。若我們是狗腿子,那軍爺豈不也成了我們的兄弟,又算什麽呢。”
“你!!”
“住手!”
院子裏的宮人舉著火把紛紛回頭,見合慶身穿一襲月白色長衫,扶著七巧匆匆從台階上翩躚而至,眾人看向她,立即伏地跪拜,呼道:“拜見公主。”
那小平子率先憤憤不平,上前一步道:“主子!咱以後出不了門兒了!”
合慶站在門口,向外頭看了看,見大抵將近三十多位藩王士兵,皆佩刀,已經將公主府圍個結結實實。
“崔內監,何事這般吵鬧。”她故意不去看那軍長,隻是轉頭問崔內監。
“回殿下,公主府外被這些人圍死,” 他低聲道“我們出不去了。”
合慶透過火光,掃視了一圈,終於落目在軍長身上,淡泊問道:“你得了什麽令。”
那軍長快速看了眼合慶,不由得被她一身與生俱來的權力的貴氣所逼壓,慌忙底下眼,聲音沉了下去,跪言回複:“回,回公主,屬下奉王爺之命,前來保護公主。”
合慶聞言,冷笑一聲:“保護?”她踱步低頭看他,問道:“天下太平,本宮何需保護?”
“這......”
她見他無話,又道:“聽聞你剛才之言,本宮不得出府?”
那軍長猶豫片刻,小心翼翼道:“公主恕罪!王爺也是為公主考慮,望公主體諒屬下,不得違抗軍令。”
合慶聽言差點沒昏過去。
什麽軍令......什麽保護.......
她怎麽會不知道,他是要囚禁她!
他怕自己再次上書皇上,怕自己將他的謀算提前告知朝廷。
所以,他就這般將自己鎖在了公主府,竟然,還派了這些侍衛看著自己......
宇文祥,你真的太狠了。合慶心口一痛,似是被剜了一刀,在那瞬間,她才明白自己真是看錯了人,怎麽能相信一個深沉謀算的人,會對自己永遠柔情。
為了他自己的天下大計,居然可以忍心將她變成了籠中雀,困在她自己的府中。
她此時想道一句話:狼,即便再被馴服,也終有露出獠牙的一日。
合慶憤怒之極,按住胸口,沉沉閉目,隨即忽然睜眼,高聲道:“讓你們王爺過來,讓他親自見本宮!否則,本宮一律按謀逆罪一一記名在冊,上報朝廷!”
眾人一聽,皆低頭不言。
這時候,外頭一小隊人舉著火把朝這邊走來,合慶疑惑地看過去,發現竟然是吳管家,一邊抹著額頭的汗,一邊走過來,而他身後,還跟著男男女女數名。
吳管家一到,忙畢恭畢敬行禮,道:“拜見殿下,拜見殿下!”
崔內侍上前,忙問道:“吳總管,深夜至此,是不是駙馬遣你來的?”
吳管家趕緊回說是,崔內監聽了之後稍微鬆了口氣,又道:“這些軍爺莫名其妙地圍住公主府,是不是豫王傳錯了意思?”
崔內監本以為吳管家是帶著另一道軍令而來的,誰知,卻聽吳管家道:“殿下,中貴人,老奴...奉王爺之命,送這十名得力的下人丫頭過來,供公主使喚。王爺說了,公主這邊人少,從府裏選幾個機靈的,過來陪公主.......”
合慶還未聽完,突然腦中劇痛,眼前昏黑一片,沉沉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