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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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聞聲抬頭, 隻見宇文祥托著最後一碟菜,負手大步踏門而入。
    他玉冠高束,雲擺瀟灑, 腰間纏繞的香囊依戀地依附在他的身上。多日不見,他眉眼間淡泊依舊,在他轉頭看到合慶的那一瞬,終於忍不住,露出一絲淺淺的微笑,那是來源於心底難以抑製的快樂。
    見到她,他總是心底湧起一種不可控製的溫柔。
    合慶沒想到他回來,不由得渾身一顫,坐在床榻上盯著他的臉許久。
    宇文祥揮手退下外人, 擇了桌前一凳,撩衣坐下,沉默許久,才意味深長地看著合慶,歎了口氣,隨後說了三個字:
    “苦肉計。”
    他當然看得出她此舉的目的, 不過是想引他來罷了。他當時明白過來的時候, 心中苦笑,她真是個傻姑娘, 為了見他,這般不顧一切了麽。
    可是,當宇文祥打量起合慶的時候, 他再也不覺得想笑她傻,隻是覺得心疼得很。
    合慶聽出他知道自己是故意的,有些窘迫,隻好別過臉去,自己忍住不看他。
    “公主這招,很是管用。”他無奈,又好似讚歎,看了她幾眼,道:“還不快下來吃飯?”他揚手招呼她。
    合慶望了望桌子上的飯菜,卻依舊不動,抱著膝蓋坐在那裏,像個石像。
    “還是這樣孩子氣,”宇文祥起身走至她床沿處坐下,近距離看她的模樣,見她隻穿了件白羅輕衫,如雲中抱月似的,側過臉隻是不睬他。
    宇文祥目中升起愛憐之意,扒拉過她的肩膀引她過來,然而合慶幾次掙脫開來,就是不肯。宇文祥終於伸出手,扶上她的雙肩,硬拉她轉過身子對著自己。
    “去吃飯,好吧?殿下。”他故意笑著這般哄她,見合慶咬唇低頭不回應,於是柔聲又道:“好,是我不對了。我今日就讓他們走,好不好?”
    合慶聽後,眸色微微緩解,不動聲色地快速看了眼他一眼,似是確認他的話是真是假。
    宇文祥道:“是真的。隻要你別亂跑......”
    終於合慶雙眸垂下,兩行淚水流了下來,很是委屈。宇文祥見狀,隻好閉目歎氣,擁著她入懷中,一手輕輕撫摸著她後背,念道:“我的不是。”,又將她的長發捋順,別到耳後,然後托起她的下巴,欲親吻她。
    合慶身子微微後仰,忙抬手擋住他將傾的唇,道:“你勿要騙我。”
    宇文祥應允此事,神色誠懇,卻不提其他。
    然後,他突然一把捉過她的手臂,往自己肩上一放,直接將她打橫抱起來,合慶沒能掙紮掉,隻得老實勾住他脖子,急道:“你要幹什麽?”
    他故作詫異,回道:“帶你吃飯。”見她沉默下來,又道:“還是先吃你?”
    合慶被他突如其來的溫柔弄得不明情況,明明那日,他還對自己冷淡疏離,就算自己搬到了公主府後,也幾乎不曾白天過來。她本以為他們隻見就要這樣僵持著,誰知,此刻,他仿佛又成了以前的那個人,隻對自己溫柔如舊。
    她不語,任由他帶著自己走向飯桌。
    雖然隻有這樣短短幾步路,她還是輕輕將頭靠在他下巴與脖頸之間的空間中,貪戀地聞著他身上那樣熟悉的味道,仍然是令她心安的氣息。他亦是微微側頭,讓自己的下頜極其完美地貼合她的臉,仿佛這樣他們就可以成為一個人,一棵樹,生生世世連在一起。
    他們這樣抱著,直至停在飯桌前,合慶未動,宇文祥看了她半晌,輕聲道:“怎麽,要我抱著你吃麽。”
    合慶一聽,忙跳了下來,獨自坐在桌前,看了片刻,然後舉起筷子開始用膳,她咬了口棗花卷,那樣的香氣瞬間充盈了她寂寞許久的胃,宇文祥在她身邊,她的眼中也多了幾分神采。
    “慢點吃。”宇文祥托著下巴,看她這般急切吞咽的模樣,皺了皺眉頭,給她盛了一碗湯,放到她麵前,輕聲道:“喝一些。”
    那一刻,她險些眼淚掉下來。
    門外,依舊庭院靜靜,芙蓉落英暗香盈盈。
    他坐在自己的旁邊,如他們初次用膳的時候,一切都是昨天的模樣,仿佛他們從未有過隔閡......
    宇文祥靜靜坐在那,看著她仔細吃完一蔬一飯,心中的擔憂才漸漸消散。
    “我不喜歡外頭那些人。”合慶放下碗筷對他委屈道,“你私自囚禁帝姬,可成為大罪。”
    宇文祥牽唇一笑,看著她,反問道:“你就在自己的府中,我何來囚禁?”
    她愣住,仍然不放棄,道:“那是誰的兵卒?”
    “都說了,那是為了護你。”
    “我不需要。”
    宇文祥道:“好。我今日就撤走。”
    宇文祥對上她不甘示弱的眼神,那樣決絕堅定,他又開口道:“如果你聽我的話,乖乖呆這裏,我保證不會再有前些日的情形。”
    合慶終於將心底的疑惑全盤拖出,道:“你是怕我,將那些事告訴皇兄。”
    宇文祥神色沉重起來,他不想承認,他做這一切的目的確實是有這層顧慮。
    合慶見他似是默認,聲音卻轉而溫和:“你有心結。我都明白,”她抬手覆蓋上他的手,道:“但是我可以陪你...以前,是你陪著我。如今,換我來開導你,等你,直到你放下一切。”
    宇文祥這些日在府中時而焦躁時而孤寂,他雖然是個意誌堅定的人,可是在他翻看兵書的時候,總是回想起她的麵容,然後便揮之不去。
    他不是沒有想過回頭和放下,可是,他已經答應了邵珩,又如何輕易脫身呢。
    天下,他不想要;可是他還是要負了她了,到最後,自己究竟能得到什麽?而這一切,值得嗎?
    合慶看他眉目沉沉,仿佛在深思,知道他有一絲絲的動搖,急忙又道:“隻要我和你在一起,皇兄不會把我們如何的...更何況,”她頓了頓,“我還有那幅畫在手中。他還需要我。”
    “和我一起去西涼,可以嗎。”
    宇文祥還在怔忡間,突然唇上一暖,是合慶主動親吻他。她輕輕舔了舔他幹涸的嘴唇,滋潤著他長久以來的寂寞與愁苦,然後雙手環住他的脖子,將自己的身體投入他懷中,反反複複淺嚐輒止。她半睜開眼,和他對視一眼,隨即閉上,用這樣尚未完全成熟的吻,在他的唇邊輾轉。她幾乎用一種特有的纏綿與溫柔,挽留他的千絲萬縷。
    平日裏性子淡然的她,突然這樣主動,又帶著這樣挑逗的意味地親吻著自己,宇文祥一時有些意亂迷情了,渾身每一處無不泛起一陣輕輕的顫栗,每一根汗毛都因為她突如其來的冶豔而豎起,一團火在他胸口漸漸燃燒起來。
    他環上她的腰,猛地拉她近身,將她往自己懷裏按緊。在他終於感受到她柔然的身體貼合在自己的胸懷中的時候,他因為太過想念,而發出沉沉地一聲歎息。
    宇文祥摟住她的頭,試圖施加一個更強烈的吻,合慶卻突然製止了,氣喘微微,一起一伏,她冷靜地看他,道:“答應我。你先答應我。”
    他看她片刻,隨即用嘴唇撥開她的手,再次攻城略地。
    合慶也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生生將他的胸膛按住,又說了一遍:“你會停止那些的,對麽?”
    秋末的冷風刮了進來,公主府還未換好過冬的厚窗紙和木板,那涼風一湧入,卻瞬間將宇文祥灌得清醒:
    原來,她這樣的“投懷送抱”和“勸慰”,是有條件的。
    若是自己不答應,她又是如何的模樣?
    宇文祥猛地推開她,站了起來,神色微怒,卻又帶著幾分苦意看她:“看來,並非我要困住你。而是,你想故意把我困在你的溫柔鄉,讓我忘卻一切罷......”
    他不待合慶說什麽,正要拂袖而出,卻和匆忙進來的崔內侍撞了個滿懷。
    崔內侍警惕地看了眼宇文祥,又對合慶低聲道:“殿下,奴婢急報。”
    合慶道:“何事匆忙?”
    崔內侍猶猶豫豫,仿佛很是防著宇文祥,似是不便開口,因此遲遲不語。
    合慶卻道:“眼下還有什麽事更緊迫呢。崔內侍,講吧,駙馬不是外人。”
    崔內侍等待片刻,見合慶未讓宇文祥離去,終於將掃塵一甩,沉聲道:“滇南王,反了。”
    合慶聽到這二字的時候,腦中轟然一響。
    她生在和平的時代,沒有經曆過反叛與戰亂,不沾染過半分鮮血。雖然她從史書中,明白了王朝的建立必定要流血犧牲,然而此時,她聽聞這一句話的時候,仍然不敢相信。
    反了?
    這意味著什麽,是朝政顛簸,是戰亂犧牲,是流離失所。
    她腦中開始想象一切與死亡有關的場景,而崔內侍見她神色慌亂,趕忙道:“殿下莫急,滇南本就是太、祖當年遠赴南邊打下的地盤。那滇南王再如何造反,也是難以入京的。”
    “那,那現在如何?”
    “聽聞皇上已經急令江南道的千騎兵馬向西而去了。”
    合慶緩緩鬆下氣息:“江南王是朝中元老,信得過的。此次,是派誰而去?是他的仲子?”
    “這就不知了。”
    一旁的宇文祥聽了這些談話,卻是波瀾不驚。因為他知道,這一切,不過他們幾個演的一場戲罷了。
    滇南王率先反叛,因為離京城遠些,必然不會太過引起趙煜的慌亂,此時江南王的仲子請命平叛,眼見可以得到趙煜的信任,其實,不過是得了個機會,和滇南王碰頭罷了。
    江南王雖然是元老,但到底是廉頗老矣,不再是老驥伏櫪。而他的仲子,確是個野心勃勃的人,明白趙煜削藩的意思,自然要求得自保。
    隻是,宇文祥唯一沒想到滇南王這樣沉不住氣,率先行動,引得邵珩的一切計劃必須提前。
    合慶此時才注意到宇文祥模樣,心中狐疑起來,盯著他的麵孔許久,轉而悲情一笑:“這些,和你有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