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沈雁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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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主府裏一棵紅楓樹。
    到了秋末冬初, 百花具謝,唯有這一株烈烈紅葉,迎風而立。
    合慶每每站立在其下, 寧靜仰望之時,總會想起京城外西山之上的情形。在那兒,一到了秋天,天南地北客,紛紛湧上山頭,隻見滿山蔻丹葉,翩翩落天涯。
    她那時候不能出宮,站在禦庭園最高的雲歸亭上,向宮外的西山望去。夕陽之下, 彩霞流雲肆意橫飛在天邊,宮外的亭台樓閣皆清晰地被勾勒出一圈金色的邊緣,她含著一點笑意,沉醉在這樣日暮餘暉的景致中。
    她當時不懂情,輕輕笑著,道了一句:“最是秋風管閑事, 紅他楓葉白人頭。”那時候的明芝與七巧伴在她身邊, 皆不太懂。她沒有再說話,隻是觀賞著, 想,若是自己一日出降,那位良人會不會也陪著自己這般看景呢。
    後來, 她遇到了宇文祥。
    此時,院裏的楓葉被風一吹,終於抱不住枝頭,搖擺一陣,翩然落下。棲鳥夜飛,日落西山還去來,而屋內暗香浮動,合慶的清眸被那霞色染盡,她眼中最後一點光芒終於黯然下去。
    宇文祥的鎮定與沉默,讓她知道自己不必再問,亦不必再多說。
    崔內侍早已識趣地退了出去,桌子上,還未吃完的飯菜已經冷掉,彌漫出一陣奇怪的味道,更添了些蕭瑟之意。
    二人的臉被斜陽照得像上了紅釉的瓷器,彼此都漠然無聲,嘴唇緊抿。
    合慶突然發現,他們兩人已經無路可走了。她這段時間以來,所有的耐心與暢想,皆化為虛無。她很無力,也很疲憊,因為她知道自己再如何勸慰已經毫無用處。
    她叫不醒一個裝睡的人。
    而宇文祥,就是那個人。如今,他的家族與自己的家族如今對立,而他最終沒有選擇自己,他不願意做出讓步,哪怕他曾經說,“我願意對公主,俯首稱臣。”
    合慶想起他的那些話,心裏隱隱覺得可笑。她承認,她是陷進去了,陷進了他編織的一場美好□□裏,他請君入甕,然後又共同在這樣的夢裏,生活了一載。
    如今,是該醒了。
    然而,她卻自我發問起來,如果......如果這就是他們的結局,那一開始,他何必還來招惹自己呢?
    攀牆而望的人是他,夜宴再逢的也是他,向皇兄提出婚事、融化自己、偏袒自己的人,都是他啊。這一次,為什麽他就止步不前了呢。
    明明,他們可期的未來就近在咫尺,觸手可得,他這一次為什麽不願伸出手了呢。
    他是給了她一場真實愛情的人,甚至成了她的依靠,她對愛情的一種信仰。不錯,她一開始是並非心屬他...可是她後來明白了,以前那些,不過是自己想象的美好罷了。他才是那個自己想相伴一生的人。
    但是現在,如果她放棄了他,那等於放棄對於愛情的一種期盼,更是粉碎了她曾經對“執子之手”那一句話的全部遐想。
    她想,也許他們終歸晚了一步。
    沉默良久,在梅花盤香燃盡的時候,宇文祥側過臉,眉頭迎上夕陽,淡淡開口道:“這是我為你能做的一切了。”
    合慶被他的突然開口引回神,她不解,卻沒有說什麽。
    宇文祥胸中沉下一口氣,麵色如平湖秋波,道:“你會護你周全,隻要你不阻攔我。”
    她冷笑一聲,“怎麽,豫王,這是要滅口麽。”
    他皺眉道:“我怎麽可能......”他定了定,隨即恢複平淡,不快道:“你也看見了,這一次是滇南王,可見並非我一人心有芥蒂。削藩...是皇上太過心急罷了。”
    合慶雙目悲戚,毅然搖頭:“你知道的,我斷然不會與你共看江山,若趙家與大垠真的氣數將近,我將以身還朝,絕不苟活。”
    宇文祥聽得心裏一寒,他知道她的倔強性子,她趙家的事情比天還大,可是,她所謂的那些家人,又曾真的對她好過麽?
    他越想,心中越覺得不公,又替她感到不值。可是,見她這般神色,絕無半點偽裝,他心中也相信,她是做得出來這事的。
    “你愛我麽?”
    宇文祥突然這般問道,如此直白,又猝不及防。他從未對她說過愛她,此情此景,他倒是先問合慶了。
    她愣住,張了張口,始終卻說不出話。
    愛這個字太過沉重。她並非不愛,隻是,因為它對於她來說彌足珍貴,所以才不會輕易開口。她被他這樣突如其來的質問定了身,卻不知為何自己這般難以開口。
    宇文祥看著她,等待了許久,喟然長歎,右手自桌上移至腿上,有意無意地拍了拍,無奈一笑:“看來,你同我一樣,也不知道愛,到底是什麽。”
    “......”
    他見她不說話,也沒有再問她什麽,隻是自言自語似的:“有一首詩,這樣說的,至近至遠東西,至深至淺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親至疏夫妻。你一定聽過的吧。”
    “我並不認同那句話,至親至疏夫妻......難道夫妻間可生死與共,相濡以沫,亦可以形同陌路;可以誓同生死,亦可以反目成仇,甚至不共戴天麽....若是那般,為何還叫夫妻,還叫愛呢。我曾經想,夫妻雙方隻有把對方當做自己人,彼此交心,才能長久。可是我們,大概隻做到了悅心,卻不曾真的交心.......”
    合慶聽後,雙手抓緊了裙子,輕輕偏過頭,冷眼朝院外望去,看那一樹紅葉,燃得火紅。
    “我這幾天想了很多很多...我對你,是愛麽?”他痛苦地開口,仿佛是在自責:“我喜歡你,嶸兒,我可以等你很久,直到你也心悅於我;我甚至甘願被你監視著,看著,直到你完全信任我。可是,我做不到忘記父親暴斃的原因...他是個忠良啊.......”
    宇文祥從未說過這麽多話,這些帶著悲傷意味的話語似是涓涓河流從他心底趟出,第一次完全呈現在她的眼前。
    她不曾見過他這樣的一麵,既震驚又有些心痛。
    “宇文家隨大垠太、祖皇帝征戰四方,開國定都,世代忠臣。不錯,父親好未雨綢繆,先皇在的時候,因修禦庭園之事,提高河南道賦稅,廣征公糧,遣工匠入京,一修就是三五年。父親擔心這般消耗,終有一日虧空,遂開始修倉,留下每年餘糧,以作儲備。”
    “那年外藩作亂,不知為何,前線軍餉並未及時運送,大垠將士困於穀中,眼見兵敗,父親的謀算終於有了用處......他,何錯之有?”
    “若是這餘糧儲備之事告訴了先皇,或是皇上,你父親抑或你兄長會同意一個藩王做這種事麽?”
    宇文祥沉沉閉目,屏住呼吸片刻,隨後歎息搖頭:“我想念父親,而且,他並沒有錯,我無法原諒皇上!他的多疑與猜忌誅殺了一個良將,更讓我失去了父親,寒透了心。我這才發現,我是這樣自私的!我想到了你...”他轉頭急切看她,一向深沉寡言的他,突然情緒決堤翻湧,他停頓幾秒,突然道:
    “我不配愛你。”
    合慶聽後,雙目一垂,淚盈於睫,強力忍住不讓它們掉落。晚風吹了進來,天色漸昏,他坐在那裏成了個剪影,看不真切。
    “我想,我不配愛你。我無法放棄家仇。我明明知道,這會傷害你......”宇文祥似是悔恨至極,先是自嘲一笑,又道:“你沒有錯。你在我心裏,永遠都沒有錯。”
    “是我無法放棄一切同你走。所以...你走吧。我絕不攔你了。”宇文祥說完,怔怔不語,暗淡的光芒中,他看到她目中有晶瑩的光一閃而過。
    “困住你,非我所願,我隻能給你自由。你若要去京城,我亦不會阻止,倘若你將一切告訴了皇上,代表你選擇了你的家族,我也會真誠的理解你,不會怨怪你。隻是...”他頓了頓,極其認真地對她溫柔道:“隻是,到了那時,希望我臨死前,還可以再看你一眼。”
    “這是我的畢生所願。”
    “畢生所願?”合慶聽後,一顆淚水打在手背上,終於開口了,“你尚且未到而立之年,就和我說什麽畢生。這是要去閻王那兒改生死簿麽。”她其實全明白,他已經坦然做好了事敗的準備,到了那時,他便是打上烙印的逆臣,定會被賜死。
    他剛才那話,是給她的遺言麽。
    宇文祥緩緩起身,如釋重負:“從一開始,我就自私地把你留在了身邊...”他苦笑一聲,“也許那本身就是錯的。”
    他突然很奇怪,自己竟對未知的失敗與死亡如此平和,心中拈花一笑,眉間舒展,大抵,他知道自己若是死了,也是必定死在她的手裏吧。
    “得之我命,失之我幸......”他笑了笑,長歎一聲,撩袍出門,坦然離去。
    楓葉正紅,還欠一點霜雪的顏色。
    秋千孤寂,怕不再能等來小姑娘。
    宇文祥輕輕感歎,而他呢,他義無反顧的在自己的路上向前走著,可是卻把生死的線放到了合慶的手上,不再反悔。
    這,就是我想證明自己愛你的最後一件事。
    給你自由。
    “你站住!”
    合慶突然起身,朝著他背影大喊一聲,落落院中空蕩蕩回應著她的聲音。
    她瘦了很多,廣袖長衫在她的身上顯得過於寬大,層層疊疊簇擁著脆弱的她。而那青黛色的交領處向上望去,是她纖細的脖頸蒼白無力,不堪重負,隱隱跳動著因為過於激動而浮現的血脈。
    她一向淡然的麵容上,終於第一次露出了這樣愛恨交織的強烈的情緒。
    合慶提衫走得輕緩,步入院中,如丹青畫上一彎沙柳細煙走到他身後,仰頭看他,道:“你否認愛,我不在意...可是,你若是今天走出公主府,離開我...你將會永遠失去我。”
    他回轉身,低頭看她,問道:“何意。”
    “你離開公主府...不管我了...那我就與你和離。”
    她狠聲說威脅著,雙目丹紅,似是染上胭脂色。
    她性子裏身為公主的霸道再次爆發,她就是要獨斷,她就是要勉強。她可以允許宇文祥質疑他們的愛,可是,她偏不要他離開自己,放棄她。
    “既然你說過要陪我一生,那就是一生。從生到死,你都是本宮的人。就算你死了,也要與我同穴,墓碑上刻著我和你共同的名字!”她一字一頓道,“就算你死了,我也要為你守寡,我也是你的人!”
    “你不能拋下我。”
    宇文祥釋然一笑,像安撫一個小姑娘似的,摸了摸她的頭頂,極其溫柔,極其寵溺,卻對她歎道:
    “不了...臣,願與公主和離。”